蓝焰之村

发布时间:2021-12-20 09:29:24

  距离目的地尚有好几哩路,安德鲁就闻到了硫磺味,弄得他鼻子里痒痒的。他走在崎岖的山间小径中,这是通往矿村的唯一道路。经过两天的漫长路途,他才到达此处。

  从山脊顶端看下去,绿色的火山湖如同孔雀石一般微微闪亮。一缕缕蒸气悬浮于湖面,缓慢地翻滚着,如不注意观察,几乎像是静止不动。还有阳光。阳光使得山坡表层的色调更加饱满,看上去不仅仅是灰褐色的泥土与石块,而是仿佛有了生命。此处虽然景色优美,但他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地方,而且理由不止一个。

  岩石和仅有的几株灌木投下长长的黑影,全都指向东方,仿佛预告着黄昏的降临。安德鲁加快步伐。但他还没靠近村子,尚未看清村里的那一簇小屋,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前面拐弯处走了出来。

  那是个小女孩,看模样不过六七岁,身穿一件灰色的宽松套衫。那衣服看起来很大,仿佛是来自某个龄很大的哥哥或姐姐,而她的个头还来不及长。

  “我叫安德鲁。我在写一篇文章,关于硫磺矿工的。”他告诉那小女孩。她名叫阿丽莎。

  “你是说,你想要在村里过夜?”小女孩怀疑地看着他。“我父亲不会答应。你得睡在村外的客屋里。”阿丽莎有一对深褐色的眼睛,其中闪着智慧的光芒。

  “跟我来,我带你去见父亲。”她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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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径进入村子之后成为唯一的街道——假如那可以称作街道的话。破旧的房子中间有一小片空地,安德鲁看到周围有不少人来回走动,打理杂务,大多是妇女与儿童。到处是晾衣绳,挂着灰色,褐色与黑色的衣服,深浅不一,但都不是很鲜亮。一条瘦骨嶙峋的狗躺在泥地里,冷漠地看着他们经过,尾巴拍打着地面,仿佛十分无聊。

  男人们仍在矿区里,也就是他先前看到的那个翠绿色火山湖附近。山体的缝隙有时一直通到火山内部,那里面充满含硫的气体。这些缝隙称为喷气孔。把管子插入其中的话,火山内部的气体就会在向外流动的过程中在管道里凝结。液态的硫磺从管道口滴落出来,冷却固化之后,矿工们就会砸碎硫磺块,将其搬运出火山口。这是他启程之前预先了解到的。他还知道,酸性的空气会对人类的呼吸道造成很大伤害。再加上矿工每天要搬运沉重的硫磺,他们的平均寿命都不太长。

  阿丽莎的父亲三十岁不到一点,身材结实,肌肉强健。他们到达时,他正大声呼喝,协调矿工们的工作,并在一片固态硫磺中敲敲打打。他个头不高,身上褪色的旧衣服跟其他人也差不多,但他浓密的眉毛和尖锐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权威。

  “你有名片之类的吗?”他问道,尽管阿丽莎已经告诉父亲他的名字。

  先前,他刚看见他们走来时,低声嘀咕了一句,速度太快,安德鲁听不明白,但也可能只是本地的脏话。

  “很高兴认识你,海耶斯先生。大家都叫我埃卡。我们村子里没有多余的床位。如果你想留下过夜,我女儿会带你去附近的一间小屋。”他握着安德鲁的名片说道。但他对访客的热情到此为止。他略一点头,凝视了安德鲁片刻,然后转身继续干活去了。

  “谢谢,埃卡。”安德鲁耸耸肩。他似乎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一安排。但说实话,埃卡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他感到不适。

  他们沿原路返回村子,经过一片满地碎石的陡坡。他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让别人睡在村子里?我又不会偷东西。”

  “一直都是这样的,”阿丽莎答道,“我父亲说外人只会带来麻烦。所以最好尽量让他们离远一点。”

  “是吗?”安德鲁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跨过一个坑,然后又说,“你怎么想?”

  “有些外面来的人脸上总是带着一副你们什么都不懂的表情。”她谴责似地说道。“他们有许多好用的工具,但他们以为我太笨,搞不懂那些东西的用处。”

  他暗暗忍住笑声。这小女孩的好奇程度堪比一窝小狗。地面稍许趋于平坦之后,他曾拿出手机拍了几张周围环境的照片,阿丽莎说她见过智能手机,然后一口气提了五六个相关的问题。

  “好吧,也许他们是不太友好。”他含含糊糊地说。事实上,他有点心不在焉,他正在琢磨如何获取更多信息,又不至于显得太可疑。

  他们再次经过村子,黑暗已悄悄降临。骨瘦如柴的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到各处的重重阴影。地面发出一阵轰鸣,地壳底下的岩浆不太安分。来到此地之后,他并非第一次听见这种声响。毕竟这是一座活火山,只不过跟苏门答腊岛上的类似火山口不同,它已经几百年没有喷发。

  “听说你们有个看门人?”他装作随意地说。看门人通常都是年长者,有可能知道他想了解的事。

  “对,乌苏尔,他就住在那儿。”阿丽莎一边说,一边指向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跟其他小屋没太大区别,到处涂抹着泥灰,用以填补裂缝与洞孔。安德鲁暗暗记下小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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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村子中间的那片空地里,阿丽莎停下脚步说,“我答应母亲去瓦札贾那儿取些绷带。你能稍等一会儿吗?不会太久的。”

  安德鲁点点头。“没问题,不着急。”

  阿丽莎消失在街道尽头的一栋屋子里,他环顾四周。此处大约有二十来栋房子,或沿着街道排列,或顺着岩石山坡向下延伸,歪歪扭扭,互相倚靠。轻微的声响从房屋里传出,有移动桌椅的噪音,有交谈声,也有修理家具的砰砰敲击声。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村镇。他忽然有种虚幻的感觉。

  让他惹上麻烦的新闻是一桩看似无关紧要的洗钱案。然而这篇报道导致了危险的后果,最终牵涉到zz食物链的顶端,而他所在的新闻社里,也有一些重要人物陷入很被动的处境。于是,在一系列操作下,金融新闻部进入止损模式,而安德鲁和他的编辑德里克被“建议”参与其他主题的工作。

  于是,他此刻就只能站在一片黑暗中,呼吸着带酸味的空气,等着被领去一间客房,里面或许连一张舒适的床都没有。幸好德里克提出要顺便协助研究“统一场理论”,使得这趟旅程还稍微有趣一点……不然他的心情可能会更糟。

  片刻之后,阿丽莎跟一名老妇一起从屋里走出来。凭着由各处门窗中渗出的光,他只能隐约看到那老妇的脸,但她显然至少有五十多岁。而她躬起的背和蹒跚的步伐更强化了这一印象。

  等到她们走到跟前,阿丽莎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然后转身沿着缓坡走了下去。然而,安德鲁刚准备迈步,那老妇却加快步子赶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你就是他啊。”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不是当地语言,而是英语

  安德鲁吓了一跳,想要退开,但那女人的力气比想像中大。

  接着,她又用本地语言说,“不行,不行……你不应该来这儿。”她的表情难以琢磨。是害怕?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他仔细观瞧。不,她只是个本地的老妪,他决不可能见过,即使是在该国首都实习时也不可能见过。

  “抱歉,你说什么?”他尽量语气平和地说。

  “回去。不要再来。不然……他们也会带走你。”她略带神秘地说。

  “对不起,谁会带走我?”他真的有点不安起来。

  但那老妪松开他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走开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阿丽莎在等他,手里握着一支老式手电筒。下坡的小径比他来到村子里时的路更窄,隐藏在大大小小的碎石中间,几乎难以辨识。随着他们远离村庄,阿丽莎告诉他,“那是瓦札贾,我们的村医。我问她拿绷带,但她说反正也要去我家查看维拉的情况。你不用怕她。我的意思是,她是个不错的村医,但除了在给你看病的时候,她的脑子不是很清楚。大家都知道不用理她。”

  “维拉怎么了?”他问道。

  这导致阿丽莎扬起一条眉毛。“所以你自认为很聪明?”但顿了一顿之后,她继续说道。“我弟弟维拉的肺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卧病在床。”

  “你们有带他去医院吗?”如果愿意,他们可以从外面买药。但他感觉已经猜到答案。

  “我父母不喜欢医院和医生。”她淡淡地说。

  到达客屋之后,安德鲁发现它跟村里其他的破房子并无不同。不过它被分隔成四间,每一间里都有一张覆盖着草席的床,一副桌椅和一个简单的衣柜。今天似乎只有他一名住客。房间和家具都很破旧,不过似乎有人打扫,还比较清洁。这座岛位于热带,因此他也不必担心夜间气温太冷。

  阿丽莎试了试墙上的开关,但现在没电。于是她点燃了油灯。

  阿丽莎帮他安顿下来之后,便要求他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安德鲁想了想,然后说起有个女人在政府数据库里被误标为死亡,于是她因此而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麻烦。阿丽莎提了几个问题,关于数据库及其运作方式,然后皱着眉说,“我跟你说吧,最好别跟村里的人讲这故事。他们会觉得你们外面的人都是疯子,比瓦札贾还疯。”

  他忍不住笑出来。“哦,我猜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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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丽莎离开后,他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边,拿出纸和笔,想要制定接下来几天的计划。

  那次灾难性的丑闻过后,他离开金融新闻,接受了眼前这个项目。原因之一是因为他在实习期间学过此处的语言。但还有另一个理由。

  上世纪前半叶,他祖父是个传教士。尽管他从没见过祖父罗伯特,但曾听家人和亲戚说起。关于祖父的故事,有各种不同的版本,细节不尽相同,取决于谁是叙述者,以及其目的何在,不过基本的意思都差不多:罗伯特是基督教会的传教士,消失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

  在家庭旧相册里,他见过罗伯特拍摄的老照片,大多出自他当传教士的时期。照片里通常都是饱受疾病与饥饿折磨的人,背景中也明显呈现出贫穷的意味。

  对儿时的安德鲁而言,祖父罗伯特就像传说中的英雄,带着上帝的旨意巡游世界,为贫困者解除痛苦与罪孽。跟相册储藏在一起的,还有罗伯特与家人交流的信件,其中写到他在偏远地区的传教活动,更有几处提及搜寻神迹,安德鲁猜测,那应该是教会赋予他的任务之一。有一封信尤其引起安德鲁的注意,因为根据他听过的故事,这封信很有可能寄自罗伯特最后造访的地点,也就是他失踪的地点。

  因此,当安德鲁需要撰写文化方面的稿件时,他自愿提出来到这个国家。

  他从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取出一台仪器,可以测量各种环境参数,比如放射线,电磁场,空气成分等等。不出所料,空气中富含硫的化合物。由于罗伯特的旧信中提到神迹,德里克通过从前的关系,向一家现代物理研究机构借来了这台仪器。德里克性情开朗,喜好交际。他有个物理学博士学位,但只做了三年博士后,便离开学术界,成为金融公司的量化数据分析员。然后,由于内心中对社交的需求,他再次改行,当上了经济新闻的记者兼编辑。面对那桩不幸的洗钱案,他比安德鲁更能坦然接受,而新任务也重新激起了他对物理学的兴趣——于是就有了与研究机构的合作以及这台仪器。但此刻,除了空气成分,并无其他异状。

  这又让他回到最初的想法:寻找见过罗伯特的人,或至少是间接听说过他的人。他在纸上写下:看门人。此时,地下恰好又传来隆隆声响。

  日记

  第二天早晨,安德鲁前去拜访看门人乌苏尔。根据传统,看门人负责关注火山的活动,假如他断定火山即将喷发,便会警告本区域的人。

  令他失望的是,乌苏尔只有五十岁左右,罗伯特来访时他还没出生。

  “我父亲也是看门人,”乌苏尔告诉他。“我们能与火山的神灵对话。父亲告诉我,许多年前,有个外面来的人迷失在火山坑里。是我父亲驱散迷雾,将他救了出来。不知道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这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据我所知,很少有外人来到这地方,更不用说跑到火山口里乱转了。”安德鲁问道。

  “我也不清楚。不是我忘了,就是父亲没说具体细节。我只知道,当他被救时跟瓦札贾在一起,甚至还曾阻止她滑入酸湖里面。事发时她的脑袋撞到了石头,所以现在才会那么古怪吧。”乌苏尔悲哀地摇了摇头。

  看门人显然就只知道这些,于是安德鲁谢过他之后便离开了。瓦札贾似乎是唯一认识他祖父的人。因此,不管她有多古怪,安德鲁决定与她聊一聊。

  瓦札贾的房子里光线昏暗。墙壁上钉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摆满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想来应该是她的草药和药膏。屋里有一口烧开的锅,瓦札贾正在用一个大木勺搅拌。看到这景像,安德鲁绉起眉头,那感觉就像踏进了女巫的巢穴,令人不安。

  瓦札贾似乎少许有点不快。“哦,原来你还在啊。我能说什么呢?观光愉快?哈哈!”

  “嗯,我只是想……”安德鲁试图解释。

  “不,不,你不用想什么。让我来猜一猜。”她说道,眼神突然精明起来。“你在找人。不是找我,而是一个更老的人。”

  “对,其实,我在调查祖父的下落。他叫罗伯特,大约七十多年前来到此处。”安德鲁决定实话实说,虽然他也不太确定这是否是最佳方案。

  “为什么?”她的嗓音又变得沙哑起来,就像昨天那样。狭窄的窗户里透入少许光亮,照着她脸上苍老的皮肤,微微闪烁。

  他必须小心。“我在写个报道,关于我祖父如何努力帮助贫困人群。如果缺少结尾,就显得不太完整。”

  “嘘……”她压低嗓音,仿佛怕有人偷听。“他不见了。消失了。你最好赶快回去,不然他们也会把你带走。”

  “抱歉,不过你说他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试图模仿她的低语声。瓦札贾一定知道罗伯特是传教士。但她知道他也在寻找神迹吗?知道他的确切下落吗?

  “你可真固执,嗯?我应该猜得到。”她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好吧,好吧,你等一会儿。”她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进里屋。

  空气中有一股苦涩的味道,掩盖了无处不在的硫磺味。他听到里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瓦札贾走了出来,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那信封又老又旧,边角都翻卷起来。

  “拿着,这就是你要的。”她依然压着嗓子说。“回去吧。”她又开始搅拌那口锅,眼神迷惘,再也不抬头看他。

  安德鲁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受欢迎,于是便回客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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