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秋天来时,赵时行已在庵村足足待了一年。
他恍惚记得去年从家乡出发时,柳树才刚刚发出嫩芽,柳枝弯出许多优美的曲线,恍若最苗条的女子的腰身。走到庵村时,柳叶已由嫩绿变为深黄,在小北风中飒飒飘落。他站在村口看了那柳叶一小会儿,竟就伤了风,反耽误了春闱不说,还就此住下来,一边养病,一边准备来年再进京。
庵村是个极小的村落,人口不多,什么都比别处小。
人的身量是小的——男子们都被征兵去打仗,村里只剩下了妇孺;田地也小,女人当家,耕不了许多地,渐渐荒废了大半;连耕田的锄犁也是小的,男人用的大犁杖太沉重,被改成了女人合手的;没有男人再去砍柴了,山上渐渐生出许多小小的墓碑。
这一年里,赵时行在一户姓王的人家赁了个小屋住着。
王家的男人出去当兵,五年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一个媳妇叫莺儿,大赵时行三岁,独自侍奉婆婆。
赵时行望着满地的柳树叶想,自己到底是因为病而耽搁了一年,还是因为莺儿才病的?金黄的柳树叶撒了一地,没有一片叶子给他回答。
他是个孱弱的读书人,考了许多年,身子就像淘米一样,被一年年的考试给淘虚空了。他从没有见过像莺儿这样的人。
她不是那么美。他读诗书,书上形容一个女子的美,说倾国倾城之姿,沉鱼落雁之容,她完全没有。又说一个女子,手若柔荑肤若凝脂,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也万万没有。但她的脸总是红润的,手脚在冬天也热乎。整个庵村,只有她家还用着大犁杖——她搬动起来虽然费劲,却叫人知道她家还有个人做顶梁柱,能把生活过得心满意足。她也不知道愁,平日里总是笑的,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一切浑然天成。在赵时行眼里,这境界便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只要有她在身边,他身上仿佛就被感染着有了力气。
赵时行在小北风里微微一笑,以前只有他一个人犯病,最近,莺儿也犯病了呢。
她时常听赵时行吟诵“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虽然不解其意,那诗文却像钻进她骨子里的风,使她渐渐瘦了下去。从前她不懂愁苦,自从赵时行在这住了一年,她懂了。她见着了他,发愁见不到了会怎样;见不着了他又发愁几时才能见着。
莺儿的变化,婆婆都看在眼里。
媳妇比以往痴了,呆了,瘦了。有一天黄昏,婆婆到池塘边洗衣服,瞧见赵时行和莺儿隔老远坐在石头上,都不说话,只怔怔地瞧那塘水。婆婆问:“你两个在看什么?”莺儿痴痴地道:“水真清。”
婆婆看着池塘里几只正戏水的鸭子,青绿色的塘水委实一点都不清,又转头问赵时行:“小相公,你在看什么?”
赵时行瞧了瞧莺儿,也痴痴道:“莺儿说水清,那当然是清的。”
婆婆愣愣地又看一遍水,两个人虽然隔有一丈远,水里的影竟歪歪斜斜呈走近之势。她想这俩人真是病得不轻。她将水桶扔进水里,二人的倒影被砸得粉碎。
02
赵时行在京城的朋友一次次来信,要他速速动身,赶在下一次春闱前活络人情。赵时行拖到不可再拖,终于得走了。
临行前一天,他约莺儿来到小溪边,对她说:“你和村里其他人是不同的,你不属于这里,你应当和我一起去京城。”他又说,“王大哥五年还没回来,想必是回不来了,你难道就在这里守一辈子活寡吗?”他还说:“莺儿,去年我染病,是你照顾我,我才活了下来。我的命是你给的,你是我的药。没有你,我怕是又要病死了。”
赵时行的脸瘦削,苍白,痛苦。莺儿不忍看他,怕自己看多了会忍不住将他搂在怀里。他说:“你不信我吗?你要我证明给你看吗?”说着,便往河里跳。莺儿赶忙抱住他,哭着说:“怎么这样急,我总要准备行装啊!”赵时行在莺儿怀里笑道:“好,我坐明日五更天的船走,同你一起。”
莺儿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回到的家里。一进门,只见屋里坐着一个男人,正与婆婆交谈。
婆婆见她进来,连忙笑道:“莺儿,等你好久了!这是驿使,前方来消息了!驿使大人不等你来不肯说!快坐,我去沏茶去。”
驿使见婆婆去了厨下,才低声对莺儿说:“我见大娘年迈,刚才没敢和她说。大嫂节哀,王大哥阵亡了。”
莺儿愣了一下。丈夫已经五年没有回来,她心里早早明白他已是死了。像是一桶摇了五年的签,无论吉凶,只等掉下来一个结果,尘埃落定便好。如今心惊之余,也无可奈何。
婆婆喜冲冲地从厨下端茶出来,说:“怎么样,我儿可好?”莺儿给驿使使了个颜色,笑道:“娘,一切平安。”婆婆喜不自胜,要留驿使吃饭,驿使推说明日便要返回,还要去下一家报信,便走了。
莺儿将驿使送出门口,驿使叹气道:“王大娘年纪大了,你慢慢儿地和她说。”莺儿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送走了驿使,莺儿回到屋里,见婆婆正拿出一篮子布料针线。婆婆问:“驿使明日便要走吗?”莺儿道:“是,明日一早就走。”婆婆喃喃自语:“赵秀才也是明天走。”
莺儿心里打了个突,又问婆婆:“娘拿这老些针线做什么?”婆婆说:“这是我过去给我儿做的冬衣,缝了有一大半,本想慢慢缝,没想到驿使明儿就要走。莺儿,我老眼昏花,劳你辛苦一晚,好让驿使捎到战场去。我今晚就在这里,替你守夜。”
03
当夜,已经是三更天,莺儿还在赶制冬衣,婆婆坐在她身边替她点灯守夜。
夜凉如水,莺儿瞧着窗外的月光水一样渗进来,院子里一地光华,竟心乱如麻。
婆婆不知要守到什么时候,若是一直守到五更天,赵时行就要走了。
“娘,都半夜了,你去睡吧。”莺儿说,“明儿一早我保准做完。”婆婆闪着精神矍铄的一双眼道:“不怕,我在这儿帮你看着针脚,这是要过冬的衣服,要是缝得不牢,穿上怕是要受冻。你别怪娘让你劳碌。”莺儿只好加紧缝制,只求缝得又快又好。
到了四更天,外面刮起风,风过又下起一阵急雨。莺儿想,下这样急的雨,河水涨潮得早,船夫怕是要提早开船,更加心急如焚。
便催婆婆说:“娘,我马上就缝完了,你快去睡吧。”婆婆道:“不碍事。下雨了,驿使怕是要提早走。以往他走前都要往各家走一回,取了各家的东西带上。我看着你缝完,以免急中出错。”莺儿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缝。
快到五更天,赵时行房间的窗亮了。莺儿听见他在院里洗漱毕,脚步声渐渐往这边来,他站在房门口说:“王大娘,起得这样早吗?”婆婆隔着门喊道:“哪儿是起得早啊?一夜没睡。儿子来消息了,媳妇惦记他,缝了一晚上的冬衣,这不,还没做完呢。”赵时行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郁悒道:“哦。大嫂很惦记王大哥。”
“可不是!”婆婆道,“赵秀才,你要走了吧?天还没亮,我们媳妇婆子不好出来送你,你一路好走啊!”赵时行沉默半晌道:“好,谢过大娘、嫂子。我是五更的船,不知有没有人与我同路,我去渡口那里等一等。”说罢,莺儿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赵时行走了。
小院的门“吱嘎吱嘎”地转悠了半晌,终于没了声响。
莺儿心里空荡荡的,将手中的针线一放,长出一口气,说:“终于缝完了!”
婆婆拿起棉衣,在灯下仔仔细细看着针脚,说:“喏,这里的针脚缝得太乱了,都拧成了一个结,你拆了重做。”
莺儿看着窗外的黑夜渐渐退去,天就要亮了,虽然赵时行刚才话里的意思是说他会在渡口等她。但若再不走,就真的赶不及了。
04
村庄里响起了一声迭一声的鸡啼。天渐渐亮起来,将屋里一寸一寸地照亮。不知怎地,莺儿竟像大梦初醒似的,耳目渐渐清明起来。
她拆着手里的针线,瞧一眼婆婆。
她熬了一夜,终于累得受不住,睡着了。
自从相公走后,五年来她和婆婆相依为命,婆婆待她直如亲生女儿一般,如今婆婆老了,又没了儿子,莺儿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酸。再看看房里的摆设家具,箱柜上蒙了尘,灶台上冷锅冷饭,墙角的锄头上结了蛛网。莺儿恍然大悟,她已经许久没有认真地生活过。
又想到那秀才。
赵时行啊,那个弱不禁风的秀才。他是读书人,家里又有妻室。若今儿个跟他私奔了去,是连个妾都挣不到的。外人怎么看她?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女人罢了。她是农妇,他为秀才,难道跟着他种地吗。她笑笑,自己这大半年是为什么如此痴迷?竟然答应了他要私奔?想起赵时行口中的子曰诗云,她竟忍不住发笑。
就这样,她心里一面想,手中一面缝,渐渐闻到了隔壁人家传来的饭香。莺儿吸了吸鼻子,仿佛摆脱了一件沉重的挂件,只觉得耳清目明,浑身舒爽。
她轻轻摇醒婆婆,说:“娘,衣裳缝好了。”婆婆睡眼惺忪地醒来,看看外面的日头,说:“我怎么睡着了?都这个时候了,驿使没有来?”莺儿道:“娘,不急,我现在就把衣裳给他送去。”婆婆接过衣裳,看了看,叹道:“不必了。这衣裳我儿穿不到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娘……”
婆婆道:“以往驿使来报信,总要待上两天,等各家把要托付的东西准备好再走。昨天他说今日便走,我就猜测,我儿怕是死了。”
婆婆摩挲着衣裳,像抚摸着儿子的臂膀。良久,她长叹一声,说道:“孩子,你走吧。”
莺儿含着泪,说:“娘,你要我到哪儿去?”
“去渡口。”婆婆说,“孩子,你别怪娘。你若是五更和他走了,就是私奔,名不正言不顺。况且我儿为兵家,若是有人告发,必定有官府的人去拿你。可今天,我知道我儿确实是死了,你也就不再是我的儿媳。我许你走。只是最后嘱咐你一句,以后行事要光明正大,做人不可走夜路啊!”
“娘!”莺儿哭倒在婆婆怀里,说:“娘,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你就是我的亲娘!”婆婆搂着莺儿,长叹一声,说:“你的病总算是好了!”
05
日头爬上了东山。
赵时行在五更时准时上了船,没有再回头。
莺儿去山上为丈夫立了个小小的墓碑。下山时,她看到整个儿的庵村,大明大亮,村庄里柳暗花明,阡陌交错,豁然开朗,她心中竟无比安宁喜悦。
有的人本是不同路的,只因相逢了,便要病上一场。而病愈之后,各自还要继续走各自的路。她想,还是回家修修家里的犁杖吧,许久未用,那犁杖,怕是不好用了。她还是要用大犁杖的,她能顶得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