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山
傻人有傻福,说的是高山。
高山在西峪村是个人人欢迎的流浪汉。常年穿着破布烂衣,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四处晃悠。
春节将近,高山左手拿着廉价的年画,就是那种薄薄的塑料纸上印有抱着鱼的胖娃娃,右手拎着破布袋子,怂着肩,顶着肉乎乎的圆脸,挨家挨户“送祝福”。
远远走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村里人也熟络,有钱的给钱,5块,10块,100块,也有只给1块的;手头没闲钱的,从自家蒸屉上拿俩馒头。
东家进,西家出,看看布袋子里的成果,心下窃喜,有钱有粮,又够半年。
高山是个流浪汉,50多岁的男人,矮胖矮胖,嘴角耷拉着口水沫,说话时,唾沫在空中画彩虹。
小时候的高山可不傻,是个人见人爱的大胖小子。
村人们聚在一起常感慨,可能有时候,这就是命。
都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高山小时候很幸福,身上穿着高山娘做的新衣裳,脚上踩着高山娘纳的新鞋。
高山是软性子,在学校常受欺负,“矮胖子,矮胖子,高山是个矮胖子。”
说着抢过书包就跑,互相扔来扔去,高山肉脸蛋一甩一甩追不上。幸灾乐祸的孩子们冲着高山扔石子。
高山娘可不好惹,看大胖儿子每天回家一身泥,背着扯坏的书包,小脏脸上都是哭过的泥道子,怒火直冲脑门,拎着扫把站在人家门前扯着嗓门指着骂,骂的一家人三天不敢出门。
高山爹是村里有名的懒汉,不干活,也不赚钱。整日躺在家里,衣食住行都得高山娘伺候。
西峪村位置偏僻,医疗条件差,请个赤脚大夫都困难。
高山淘气,大冷天在雪中玩,蹦蹦跳跳,不一会,大汗淋漓。脱了娘做的厚棉袄。深夜里小脸通红,额头发烫。连着三天,高烧不退。
急坏了高山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守在高山身边。
听说白酒擦拭可以退烧,高山娘就去借酒;听说绑腿管用,就去找绳子。偏方用尽,毫无起色。
高山娘没招了,每天半夜12点,敞开门缝叫魂,“高山呀,回来吧?”
悠悠的声音沉浸村庄的夜幕里。
高山那缕魂儿还是没回来。
高烧过度,高山烧傻了。留着口水,像个婴儿一样吃手指。
送到学校,傻子高山日子一点也不好过。有人撕他书,有人扯他本,还有人抓来青蛙放到高山裤兜里。
傻子就像一块磁铁,一出家门嬉笑谩骂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严严实实包裹着傻子。
高山声嘶力竭哇哇大哭,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新”世界。
高山娘知道高山呆在学校里,一无所获,备受欺负。
那天晚上,高山娘那屋的灯,亮了整整一夜。一边是母亲对孩子的期望,一边是母性大发的保护欲。
清晨,天刚染上一抹白,高山娘双眼发红,疲惫里尽是哀怨。带着高山去学校和老师打招呼收拾东西回家。
高山辍学了。
比起希望高山变得优秀,此刻高山娘更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高山开始了新生活。从穿衣吃饭到生火做饭,全部都从头学起。高山娘一遍遍教,高山理解能力跟不上,一遍遍错。起初,高山娘还耐心讲,讲烦了便吼,最后边骂边打,高山躲在墙角哭。
高山傻了,高山娘垮了。
一个要强的女人摊上懒汉和傻儿子,生活看不见出路。
某天早晨醒来,高山娘不见了。
有人说是跟男人跑了,有人说回娘家了,还有人说是跳河。
几天后,有人看见村头河里飘着人,没人打捞,就任由她像浮萍一样,在水中飘着,飘着,直至彻底消失。
高山爹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老婆没了,孩子傻了。也没能唤醒他身而为人最起码的良知。
没有高山娘,高山和高山爹整日挨饿。
饿的耐不住,高山爹就去偷,去偷东西,也偷女人。
三更半夜,趴到别人鸡笼子抓鸡,光天华日也不怕,趁午睡时候潜进屋摸兜。高山爹专瞄着孤儿寡女下手,趁着家中没汉子,半夜悄悄翻墙钻进人家被窝里。
有偷成的时候,也有被尖叫着挣扎挠花脸,抄起家伙打出来的时候。
村里人最瞧不上高山爹,抓着他往死里打。连带也不待见高山,张嘴闭嘴,“高山爹不是好东西,傻高山也是个无耻下流的种,还是个傻货。”
高山爹偷了钱就打酒喝,三两白酒下肚脸涨的通红,往日受气挨打的委屈灌上心头,化成愤怒,对着傻儿子高山,胳膊腿脚乱挥舞。
傻子有傻样儿,哭起来也憨傻难听,高山爹怒火未消心烦又上心头,拽着高山衣领上脚踢。高山傻,反应慢,躲闪不急,被打的鼻青脸肿。
大冬天,高山跑了。
没跑远。村里田边有个木头搭的篷子,这种用作农村瓜农照看西瓜时住。
木头做骨架,披着防水大帆布,里面用木头搭成离地40公分的平面,算作床。
高山兴冲冲跑过去,四下打量没有人。一屁股坐在咯吱咯吱的木床上,挥着俩只黑乎乎的脏手,高兴鼓掌。
高山娘音信全无消失了,高山爹对这个傻儿子,没疼过半分,也不曾教养。
13岁的高山从家里逃出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寒冷像是针尖,直往骨子里钻,高山瑟瑟发抖,拣了干草回来当被子取暖。冷能扛着,饿就难办了。
大荒地里找不到能吃的东西,只能硬挨着。肚里就像打鼓一样,咕噜咕噜撺掇高山找饭吃。
高山饿的没招,就去村里捡吃食。那是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家家户户都没吃没喝,粒粒粮食都精贵。食物没捡着,辱骂取笑没少捡。
有人遇见高山,伸手作势给一拳,高山吓得直哆嗦,众人看了笑作一团。
高山顾不上那些,长身体的高山饿呀,饿的扛不住,就学着高山爹的样子,去偷。
从李婶家破败的矮墙翻进去,矮小的身体钻进别人粮仓里,抱着生土豆大口啃。
李叔开门一看,好不容易攒点粮食被啃坏了,气急抡着木棒追,高山吓得满院逃。
一棒子抡过去,砸在高山小腿上。高山傻,受了疼捂着小腿站在院里扯着喉咙哭。
都知道高山是个爹不管、妈不要的傻孩子,那稚嫩的嗓子一声声哭号到李婶心坎上。李婶心软,扯过高山裤管一看,枯瘦的小腿像注水一样红肿。
李婶叹口气,“唉,别打了,他是个傻子你跟他计较个啥。听说最近这孩子总在老赵家瓜地那晃悠,八成住在看瓜搭的篷子里了。这大冷天,没冻死也算这孩子命大。算了算了,看这样,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李叔看见李婶抱柴要生火,“就你是个活菩萨,多管闲事。”
“这好歹是条命呀。”
李叔也不想饿死高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说话。
这是高山娘离开后,高山难得吃到的一碗热乎饭,张大嘴急忙吸溜一口,烫的满嘴全是泡。
也疼也幸福,高山眼泪不听话的钻出来,滴答滴答洒在李婶心里。
高山呆傻,但心眼不坏。
李婶给饭吃,高山就给李婶家干活,傻憨憨的小矮个卯足力气帮李叔搬砖,豆大的汗珠挂在脑门上。
李家两口子一旁窃窃私语,这小子力气倒不小,可惜是个傻子。
高山每次吃完就走,到了饭点,准时来。
李婶没儿子,家里就一个姑娘。
看高山瘦小,又是心疼又是可怜。高山力气大,为李叔李婶家干活拼劲全力。李婶更是欢喜。
对待高山,就像对待自己亲儿子。熬油点灯把旧棉花塞进破布罩子里,左一针又一线,给高山缝了一条小棉被。
眼看天是越来越冷,高山每次过来冻得直搓手。李婶给了高山一包火柴,“来,傻高山你过来,你必须学会用火柴,不然今年冬天你就得冻死。知道不?”
傻子什么也不怕,就怕死,一听死两眼都直了。李婶慢慢教,高山慢慢跟着学。李婶发现,傻高山就是学得慢,耐心教几遍还是能学会。
李婶左手握着火柴盒,高山装模做样跟着做。李婶轻轻一划,火光亮了。
高山轻轻一划,火柴断了。看着李婶手中的那抹光,高山眼里直发亮。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转眼春天到了。
李婶家的那面墙歪歪扭扭倾斜好几年,农忙结束,李叔盘算着拆了旧墙砌新墙。盘脚、挂线刚完成,李婶家隔壁邻居春英急了,总感觉自己院子变小了。
站在院里破口大骂,“有人呐,拆墙砌墙,里外里赚俩公分,真是后背梁长疮肚脐眼流脓,坏透了。”
李叔一听,大男人嘴笨还不上嘴。扑上去要撕烂那张破嘴,过去一把扯住春英头发。
春英家大黄狗护主,狂叫两声,跃跃欲试往上扑咬。
高山刚进院,见这阵势吓懵了,情急之下,一脚踹狗肚上,骑在狗身上,拿着砖头使劲砸。傻子力气大,几下把大黄狗砸成一滩肉泥。
春英见自家看门狗被打死了,扬言要了高山的命。高山一听春英举着菜刀追过来,浑身是血的高山撒腿就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出西峪村,好几年没敢回来。
再见到高山已经是几年后了。个头没怎么长,整个人胖了一圈。拿着破棍,捧着破碗,斜挎蓝布包,说话的时候还是喷口水。
人们都以为傻高山早就死在外村里,不料高山回来了,脱胎换骨一般。
谁也不知道高山经历了什么。
外村传言,高山去了大坝村,一个人留守在家的王奶奶收留了他,每日教导,教他道理,教他做人。老人年岁大,去世那天,高山哭号着说,他又没了家。
自那后,拎着棍子,带着碗,像小时候那样,又开始乞讨。
高山也闲聊,和村里人说,“王奶奶教我怎么做个好人。”
“呦,高山说他学到东西了,哈哈,一个傻子能学到啥,还想做个好人,你先有个人样吧!”
高山不反驳,低着头就走。
有人热心,端碗现成煮好的饭,高山递过自己的破碗,“嘿嘿,倒我碗里,我脏,不能碰你的碗。”
深夜,澄澈的夜空缀满星星。
高山靠在麦秆垛上,准备睡觉。
突然,斜前方火光一闪。
这是是村人们堆放粮食的空地,这家堆放秸秆备作柴火,那家堆放玉米晒干出售。东一垛、西一堆,空地里满是人们辛苦劳作一年的收获。初秋干燥,最怕明火。
只听几个孩子窸窸窣窣,伴着火光明明灭灭,嬉笑打闹声传到高山耳朵里。
高山一看,坏了,这点粮怕是要被全烧了。
清风阵阵,火苗眨眼窜出半米高。
高山撅起屁股就跑,也顾不上捡自己吃饭的家伙。冲到户家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家家户户灯陆续亮了,高山急得满头大汗,才见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拎着水桶扑赶过去,有的穿着大裤衩,有的只穿了一只鞋。一片混乱,左一桶,右一桶,推推嚷嚷,最后一点火星被扑灭了。
一夜大火过后,高山成了西峪村大功臣,可怜功臣讨饭的木棍、破碗和蓝布兜子,都烧毁在这场大火中。
人们聚在一起问,“高山,那天你咋知道着火了?”
高山激动的挥着胳膊比划,“那天正睡呀,好家伙,那火光一闪,把我吓死了,嚯嚯。布兜都没拿,赶紧跑去找你们,那里还装着半个馒头。唉!”唾沫星子横飞。
“那你馒头呢?”
高山笑了,“嘿嘿,估计考成干馍馍,我回去找了一圈,没捡着。”
众人嘻嘻哈哈,笑声一片。
功臣高山名声传来了,谁见了高山都要话家常。高山还是那个乞讨的高山,但是说话嗓门亮,头也抬高了。
春节过年回家,包饺子时候看见高山挤着肉嘟嘟的圆脸走来,“马上过年了,我来‘送福气’”。拿出手中的年画,递给我。
我爸急忙钻进厨房,也没有现成的饭菜,急匆匆从兜里掏了50块。“过年了,你拿着吧,过个好年!”
高山一愣,看看自己手里刚讨到的几块钱:“我这出门也没给孩子准备压岁钱。没有吃的就算了,你供俩孩子上学也不富裕。”
我爸哈哈笑了,“孩子这么大了不要压岁钱,你拿着。家里没吃的,你想吃啥就拿着自己买吧!”
高山的背影消失在村庄的薄雾里。
我望着村庄远处连绵的山,问我爸,他是傻子吗?
我爸说,他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