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往事之
“众厅”记忆
作者:七平思微
清明祭祖之日,我们来到故乡新修的祠堂。
祠堂,是集权的象征。族里只有成年男丁可进,其他人等同阿猫阿狗一样,被拒之门外,擅闯者罚。集会之时,族长屁股往太师椅一坐,手在八仙桌一拍,轻轻一嗓子,便有人低头反省,有人下跪认错,有人棍棒伺候,有人被逐出村,甚而有不可饶恕者沉潭溺亡。祠堂,是专制,是集权,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当然,这些都是影视剧带给我的印象,家乡的祠堂却没有这般威严,它曾经有一个让我们听之雀跃的名字——众厅。不言而喻,是大众活动之厅。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懵懵懂懂之时,批林批孔破四旧搞得轰轰烈烈。一夜之间,祠堂里面没有了八仙桌,没有了太师椅,没有了先祖们的画像,也没有了陈列的族谱。脱下神圣外衣的祠堂,谁都可以进,谁都可以出。东家阿婆西家妯娌,织毛衣纳鞋底,话桑麻说是非,扎成堆儿闲话日月;调皮小子疯丫头,攻城堡斗蛐蛐,在那宽广的天地里,爱咋折腾咋折腾;村里游荡烦了想假寐吐舌散热的狗,吃够了野食怕风怕雨怕冷怕热的鸡,都把这儿当成了避难所;香婶的干柴,发叔的草皮,德公公的篱笆竹子,眇婆婆的尿桶,也尽可登堂入室。只要是你觉得放在家里碍眼的、暂时不用的、随时又可能派上用场的,都可以往这儿放,还能放得随心所欲,杂乱无章。不过,此类现象仅限于下众厅,所有的闹腾凌乱终止步于此。
上众厅和中众厅是我们的学堂,那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没有杂物,轻易也没有闲人。无论当时怎样批林批孔,鼓吹白卷英雄张铁生,农民的骨子里还暗暗认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中上众厅就是村里给我们保留的学习净土,即使我们常常在那儿挂羊头卖狗肉。
我们村是个远近闻名的大村子,祠堂很大很长,有三进深,每一进有五六十个平方,总面积估计有两百来平方吧。整个“众厅”除了外墙的墙基是砖石建筑,其他全是木质结构,斗拱交错,雕梁画栋,足见当年的灿烂辉煌。只是到我记事之时,她已经垂垂老矣,墙壁斑驳,木质梁柱俱已泛黑。中下众厅还各有一层阁楼,专供族人放“天寿”(棺材),这就给众厅加了一件阴森颓废的外衣,让人不由增添几丝恐惧。众厅内光线较差,阴雨天更是一片昏暗,因为几十米长的众厅,虽然有上中下三个厅,但除了进出的门,就是三个天井透气漏光。农闲之时,会有个别受走资派影响的泥腿子,离开自己几代人挤在一起的充满了屎臭尿骚的家,坐在那儿看天光云影、月换星移,享曦日清风、雨露甘霖。
祠堂前的场地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春节前后,族人集中在那儿舞龙舞狮看戏闹春,孩子们最爱挤进人群看踩高跷划旱船。那些穿红着绿的姑娘小伙们或在高跷上边走边扭秧歌,或腰系旱船婀娜前行,旁边白胡子老船夫动作滑稽夸张,还不时与游客老妇打情骂俏,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最常看的舞台戏是本地的高安采茶戏,最常演的剧目是《孙成打酒》。活泼伶俐的俊俏后生孙成,举手投足间的幽默风趣画面,恍如昨日。相同的几台戏年年演,很多台词我们小孩都能背出,但一听说戏班进村,大人们高兴得像那刚下蛋的母鸡,说话声音高了N倍,似乎戏班不是乡里安排进村的,而是他们请进来的,小孩兴奋得追鸡撵狗,巴不得村里的活物都去众厅前的场地凑热闹。
演出的日子是各村排好了队的,遇上天晴日朗最好,有星星点灯,明月相伴,演员观众全齐聚场地,纵有北风朔朔,照样台上台下其乐融融。如遇雨雪天气,就把戏台搭在下众厅那些柴草杂物之上,让众厅的房檐为演员撑一把大伞,观众们穿蓑衣戴斗笠搓手跺脚,照样看得欢快淋漓。
我在众厅读完了小学一二年级,那时的学校只是一个形式。每天的课堂就是读一读毛主席语录,做做简单的算术,什么汉语拼音体育音乐美术通通没有。上课时间我们还常常溜出去玩,女孩子捉迷藏跳方格,男孩子捉鱼捞虾爬树抓鸟。
教我们一年级的是个上海女知青,姓石,高高瘦瘦的,皮肤很白,在乡下人眼里就是那鲜鲜嫩嫩的绿豆芽。跟石老师一起到我们大队的上海知青有十来个,都是一些十八九岁的姑娘小伙。看着这些皮肤白皙如莲藕的城里孩子,村里人挺心疼的,几个体质弱的就留在村里当孩子王,石老师就是其中一个。
我们背地里都叫她“石脑牯”。这个绰号跟她的人品智力长相没有丝毫关系,纯粹只是因为她姓石。当时我们急需要给老师一个“野名”(绰号),乡下孩子人人都有一个的,什么“禾癞痢”、“海牯力”、“战骚牯”……五花八门。知识贫乏斗字还不识几个的我们,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适合老师的名字。不知哪个聪明的笨脑瓜,说是经常被娘骂他生了个“石脑牯”,就慷慨地把这个自认为恰恰好的名字贡献出来,顺延给我们的老师做“野名”了。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的石老师估计也是食不果腹的。她常常明里暗里鼓励男同学出去摸鱼捉鸟,她最喜欢炖我们捕捉的小鸟吃,那时候也没有环境保护和爱护小动物一说,有谁送只小鸟给她吃,她更网开一面,任由我们逃课、嬉闹……
石老师虽来自上海,但接受贫下中农的思想教育丝毫不打折扣,阶级斗争意识很强,对于家里成分不好的我,她的立场非常鲜明:上课不叫我背诵毛主席语录,下课不吃我抓的小鸟,年终不准我加入少先队。看我穿一条捡姐姐们漏的破裤子,补得花花绿绿,就大方地送了我一个绰号—— “花地主”。我蔫头耷脑地听别人叫着,不愿答应,也不敢反抗。好在伙伴们新奇地叫了几天就忘了,照样跟我玩闹、嬉耍。
石老师胆子非常小。我们教室中众厅楼上存放了不少族里老人的“天寿”,老师非常怕。我们也怕,但小小年纪的我们豪气冲天,从来不在伙伴面前承认,反正我们上下学都是结伴而来,结伴而回,闹闹哄哄,嘻嘻哈哈,好像也没时间去害怕。只要教二年级的本村梅老师不来(我们村的学堂只有一二两个年级,两位老师任教,一个在上众厅,一个在中众厅”),石老师是断然不肯进教室的,即使天寒地冻,也要在外面等梅老师来了一起进去。
有年冬天,天气阴冷,西北风呜呜地鸣叫着。有种鬼哭狼嚎的恐惧席卷着我们,一个个乖乖地趴在桌子上,三心二意地背着毛主席语录。忽然楼上“滴滴哒哒”掉下好多粒黑黑的圆圆的小颗粒,吓得大家一哄而散,冲出教室,边跑边喊:“有鬼!鬼投铁子了,快跑!”
石老师比我们跑得快,第一个冲出去,脸刷白刷白的。二年级的梅老师闻声从上众厅赶来,捏起黑乎乎圆溜溜的小颗粒一看,哑然失笑:“这是樟籽核。肯定是鸟儿叼樟籽吃了,留下核在楼上,今天风大被吹下来了。”
她又对石老师说:“小石,别怕,大白天哪来的鬼!我在这儿教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鬼。别听这些野孩子咋咋呼呼的!”
石老师不喜欢我,可我喜欢上她的课,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看她的笑容。她讲普通话时,声音清脆悦耳,像婉转的黄莺。有时候她还会说几句上海话逗我们——小赤佬(小鬼),呃嗲拉娘(我的妈呀),侬好,凡切了伐(吃了饭没)……常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石老师也跟着笑,那笑容就像和暖的阳光,照亮着我们这片贫瘠的土地,照亮着我们这些贫瘠的心灵。
本村老师上课多数不会讲普通话,说的是我们牙牙学语就开始说的乡村土话——没劲,不光土得掉渣,还没办法写下来。有一次,读三年级的姐姐要写作文,写到娘做饭捞米用的竹具,土话叫sao ji,不知普通话怎么讲,问她的本村老师,被莫名其妙云里雾里地剋了一顿。姐姐不服气,要我去问石老师,我不敢,托梅老师去问,可石老师在上海从没见过这种家什,压根不认识它,当然不知道怎么写。这家什学名到底叫什么,至今还是个悬案呢!
时光荏苒,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仰望新祠堂天井中流泻而下的阳光,光影里那飘飘悠悠的灰尘上,好像落满了我们儿时追打玩闹的身影,我似乎听到了那玉石撞击般清脆悦耳的咯咯笑声。这笑声像叮咚的山泉,似潺潺的流水,带着欢快,带着憧憬,带着不懈的追求,绵延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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