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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进陆家那一年刚好十岁。
孙妈领着我和其他三个丫头进宅,我慢吞吞落在最后,睁大眼睛好奇打量四周,屋宅宽大幽深,树木葱郁,假石层叠,自有富家之气派。
我看得入神,一不小心撞到前面的人,轻轻揉着发疼的额头,问:“咋停下来了?”
“诺,前面有人。”前面的女孩抬抬下巴,我抬眸望去,先看见一双珍珠白高跟鞋,往上看见一件水红色金绣云牡丹旗袍,最后入目一张精致、妩媚、艳丽的脸蛋。
“三太太好。”孙妈面带微笑低声请安,可我看着那笑觉得别捏,像是被人硬生生用手挤出来的。
“去哪?”被唤三太太的女人眉眼一挑,像猫一样透着几分慵懒、冷淡。
“去给大太太房中送几个丫头。”
“丫头?”女人将视线飘到我们身上,双手抱胸摇曳像水蛇的腰走到我们身边,转悠两圈后,她抬起我的下巴。
“叫什么?”
“二丫。”
“可真难听。”女人好看的柳眉拧起,嘴角却带着笑意,两种表情在她脸上竟不觉突兀,“以后你叫朱颜,跟着我,明白吗?”
“四太太,这不好吧,毕竟是大太太要……”孙妈脸色不爽,满是肥肉的脸颊因激动左摇右晃。
“连要个人的权利我沈清梦都没有了?这人我今天还偏偏要定了,要有意见你要徐曼雪直接来找我,看我怕不怕她?”沈清梦往地上呸了一口,眼中尽是不屑。
孙妈虽不再言语,但用一双浑浊小眼睛骂着各种难听的话。
那日之后,我便成了陆家三太太的丫鬟,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三太太为我取的名字出自“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想问问她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可是那时,她已经不在了。
02
夏日炎炎,天空中的太阳像个煮熟的咸鸭蛋,黄油油的,落下的阳光透过树枝留下斑驳光影。
我端着一碗冰镇西瓜尽量躲着太阳走,汗珠随着额角缓缓落下,衣衫被汗浸湿。入陆家也有半年光景,陆家大致情况弄得十之八九。
陆家世代做染布生意,传到陆海晏这一辈,陆家已不复往日风采,但在江南之地也算的上富庶人家。
陆海晏年过五十,长得像个瘦猴子,两颊凹陷,细小如缝的眼睛时不时露出一丝精光,瘦瘦高高,微驼着背,像根被压弯的竹竿。
他有三房太太,大太太是他结发妻子,娘家在江南十分有名,甚至比陆家还要高上几分。她体型矮小,肥胖臃肿,活像一尊弥勒佛,经常一人待在东苑,吃斋念佛。沈清梦在这府中,最不喜的就是她,经常骂她道貌岸然,蛇蝎毒妇。
二太太体弱多病,常年蜗居在南苑,靠着每日一副苦药硬生生吊着命。沈清梦常笑她,一阵风都能要了她的命。
沈清梦是他的三太太,刚进门一年,以前是个戏子,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后来被陆老爷看上,便赎了身用轿子抬进了门,目前是府上最受宠的人。
我赶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轻推开门,一股檀木香混杂着烟草味徐徐飘来,三太太斜靠在竹藤椅上,左脚随意跌落在地上,露出雪白修长的腿,她手夹烟枪,双眼微闭神情慵懒,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颇有腾云驾雾之感。
“三太太,您要的冰镇西瓜来了。”我低声道。
沈清梦闻声抬眸,微挑的眉眼透着几分迷离,她看了眼我手中的西瓜,喃喃道:“放一旁吧。”
我听话将碗放下,微低着头时不时偷望上几眼,口中不自觉生津。
“想吃?”
我连忙摇头,脸上带着被戳破念头的窘迫。
“想吃也行,只要你骂上三句徐曼雪是贱女人,这西瓜就都给你。”她仿佛起了逗乐的心思,将枪杆放下,微直起身,脸上带着看戏的表情。
我吓的脸色苍白,连忙摆手示意不敢。而她仍在一旁怂恿,最后见我都要跪下来,终是没了心思,含嗔骂道:“没用。”随后又躺了回去,静静抽着大烟。
大约一刻钟后,陆海晏来了,大热天里他穿着一件大红衣衫,看起来像根老腊肠。
“走开点。”三太太蹙眉想要推开黏在她身上动手动脚的陆海晏,却被他牢牢抱住,这时男人的优势体现出来。
我在一旁看得面红耳赤,羞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浑身不自在。
“在她那里受了憋,来我这里寻快活?”沈清梦斜挑一眼,像狡黠的狐。
“她哪能跟你比,”陆海晏下流的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神色猥琐:“我这心里可就只有你一个。”说完,将她压在身下,三太太冷哼一声,但仍然随了他的心。
我吓得连忙跑出房,出门时差点摔个狗吃屎。
大约一刻钟后,站在门外的我隐隐听到三太太的慵懒、冷淡的嗓音。
“热死了,走开点。”
“过几日是天齐生辰,赏我个面子去露个脸。”天齐是徐曼雪的儿子。
“又不是我儿子我去干啥?”
“去呗。”
“不去!”
“爱去不去,给脸你不要,真麻烦。”陆老爷脸色一沉,黑的像墨汁,快步离开了西苑。
“你他妈混蛋!”三太太气的身子发抖,将玉枕狠狠砸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满地疮痍。
我站在门外不敢动,不久听到屋内传来女人压抑、悲凄的哭声。
03
生日宴当日,三太太对镜梳妆,她穿着一件红色水云边海棠旗袍,衬的身姿越发苗条,眉黛轻描,似山似水般朦胧,唇中一点红,恰如雪中腊梅,娇艳欲滴。
“小朱颜,我好看吗?”她笑的妩媚,我痴痴点头,“三太太,你真美,就像那天上的仙子。”
“撒谎,你看过仙子?”
“我没撒谎!我在梦中看到过就同你一般美。”我着急辩解,脸蛋微微涨红。
“就你嘴甜。”她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头,然后像一只蝴蝶飞出房间,落在了陆家前厅。
前厅人满为患,热闹喧嚣,三太太高声喊了一句“老爷”,周围瞬间寂静,大家只见一抹红色倩影擦肩而过,再然后就见陆老爷脖子挂着一个极美的女人。
“不是说不来吗?”我听到陆老爷低声问三太太。
“陆家长子的十岁生辰,我曾能不来庆祝。”三太太媚笑,一个转身望向坐在旁边的大太太,“姐姐你说是不是?”
大太太身姿端正,像一座山稳稳立着,她微抬眼眸,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厌恶,嘴角却带着浅浅笑意,“妹妹能来,我当然欢迎。”
三太太脸上的笑意更盛,她走到宾客中央,款款而立:“今日我也没啥能送小少爷的,就在这呢卖弄一回自己的老本行,希望姐姐你能喜欢。”
音落,她摇曳生姿,红唇微启,嘤嘤而唱:
四更鼓啊
满江中啊人声寂静
形掉影影掉形我加倍伤情
细思量啊
真是红颜薄命
……
还未唱完,大太太愤怒而起,怒骂道:“你给我闭嘴!”全无平时淡然之色。
“看来姐姐不喜欢我送给天齐的礼物,可是怎么办呢?我是个戏子,只会唱戏啊。”三太太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
“来人!把三太太带回房,没我的允许不准她出房门半步!”陆海晏气的吹鼻子瞪眼,大声吼道。
“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枉落个娼妓之名……”三太太被下人带走时,还一直唱着,我站在人群中,隐隐看到她眼角落下一滴泪。
自那天后,除了我无人再进西苑,三太太整日待在房内抽大烟,白烟袅袅,欲仙欲死,看似人间仙境逍遥自在,实则身为傀儡步步难行。
她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之后便掩面哭泣,呜呜哭声在半夜听来似鬼魅之音。
我好奇她梦中梦到何种吃人怪物哭的这般凄凉,可我不敢问,怕那怪物夜晚也到我的梦中,不得安生。
八月初五,她喝的酩酊大醉,一个人在屋里撒酒疯,见什么砸什么,地上躺着一地的碎瓷。
我心中肉疼,这都是些价值不菲的贵重之物啊,真浪费。
“小朱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面若桃花,眼底有一丝光芒闪过。
不知道。我在心里暗暗道。
“是我,是我儿子天墨的生日。”她身姿左摇右晃,像暴风雨中一朵零落不堪的牡丹,“如果他还在如今该有三个月了吧。”
“夫人莫太伤心,小心坏了身子。”我学着大人似模似样的安慰,可这其中的伤痛于我来说并非感同身受。
“小朱颜,以后不许这般说话。”三太太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凑近压低声音说:“知道我的天墨是怎么没了的吗?是徐曼雪,她看起来和善好亲近,其实最是恶毒,是我太蠢没看清她的真面目,竟将她送我的香包整日待在身上,那里面放着引人流产的藏红花,我的天墨就这样没了。”
沈清梦咬牙切齿,面容狰狞,像过年时挂在门上的鬼神符画,有几分可怖,我不自觉后退一步。
“陆海晏这个没用的老东西,怕徐曼雪家中权势,没了儿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呵呵……”她忽地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醉倒在地痛哭出声,像个受伤的孩子。
04
大约一个月后,三太太禁足令解开,她又穿着各色漂亮旗袍像一只花蝴蝶来往穿梭,勾的陆海晏欲罢不能,气的徐曼雪咬牙切齿。
时间幽幽流逝,夏日暑气渐渐消散,翠绿的枝叶上偷染上一些黄,像染坏色的绸布。三太太不懂花,却偏偏喜欢紫藤花,满院的紫藤花都是她要求种的,对待它们像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我平时浇水,生怕弄落一片花瓣,惹得她扒我的皮。
可偏偏有大胆无知的陌生人踩中了这地雷。
那天,三太太刚出门就看到一个男人手中拿着一朵紫藤花,我看见她面色一沉,顿时胆战心惊。
“谁让你碰我的花!”三太太上前一把夺过,男人闻身回头,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庞。
“这花是在下从地上捡起的,并非擅自采摘。”男人微微一笑。
“不可能!”三太太转头看向我:“小朱颜,你说对吗?”
我摸摸鼻头,向上移开视线,今天天气挺好。
三太太嘴唇一抿。
“在下没必要欺骗小姐,再说花开花落,本就是自然规律,小姐何必执着?”
三太太白眼一翻:“我自然明白,还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不过你胆子倒是挺大,你是谁?”
“在下张景轩,是新来的教书先生。”他拱手回答。
“原来徐曼雪请的张家少爷就是你。”
徐曼雪老来得子,十分宠爱幼子,府上人人皆知,但是对他功课之严苛也是让人心生畏惧。请过的教书先生不计其数,但她都不满意。听说张家老爷有一子曾出国留学,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于是厚着脸皮同张家攀关系,说尽好话才将张家少爷请来教书。
“你也不怎么样吗?”三太太不屑冷哼。
“在下与芸芸众生的确并无不同。”张景轩脸上仍带微笑。
“虚伪。”丢下二字,三太太转身离去,我连忙跟上。
那从之后,两人竟然老是不期而遇,其中缘分让我十分怀疑,后来这一来二去,两人竟然也能心平气和的交谈,更是让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奇妙。
我虽对此费解,可也觉得挺好。
因为三太太晚上被噩梦惊醒的次数变少了。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大多数仅在花园中聊上几句,三太太没读过什么书,一次听张少爷说她的名字出自“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便开始反复练习书写这几个字。
从早到晚,一张张纸上写满了这一句诗,而我在旁被迫研磨相陪,困得眼皮上下打架。
其用功程度虽令我赞叹,可字形却不忍直视,就像陆家大门口那条小黄狗乱刨出来的,模样奇形怪状。
三太太听了我的形容,轻轻给了我一板栗。真疼啊。
可她还是不停写,像入了魔怔般,到最后竟然也有了几分模样。
于此同时,陆家发生了一件事,使整个宅子陷入压抑、阴森的气氛。
某天夜里,住在南苑的二太太忽地夜里去世了,据说死的时候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寥寥数根落在头上,模样可怕。
我因为身量矮小,被众人挡住看不清屋内情况,可是我看到三太太出来后扶着门框不停呕吐。
第二日,陆老爷派几个下人将二太太随便埋在了后山。
晚上,陆老爷来西苑,一进门便抱着三太太搂抱轻昵,而她面色苍白,满脸拒绝:“身子不爽,今日算了吧。”
可陆老爷仿佛耳聋,将她越搂越紧,更是伸手解她衣扣,最后三太太没忍住,狠狠一推,陆老爷像根干瘪柴火往后一倒。
“妈的,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别忘了你是我的狗,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陆老爷发怒,眼角通红,像一只野兽扑过去将她压在身下。
我试图将陆老爷扯开,但是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我顿时眼冒金星,嘴角流血,恍惚中我看到三太太绝望的眼神……
第二日陆老爷走后,我轻轻推门而入,房间昏暗不清,地上散乱着各种衣物,我靠近床边,她赤身裸体倒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我心颤,轻唤:“三太太。”
无人回应,我将手缓缓伸到她鼻翼之下,心一惊……
明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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