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了以后,我猛然发现过年的感觉淡了许多。也许是年岁渐大的缘故,也许是孩子外出读书,不能回家过年的缘故,也许是爸爸有了新家庭,我们有所顾忌的缘故,我连贴对联、贴窗花、挂灯笼这样喜庆的事儿,也在应付。
我仔细思量,是馋意的丧失,让年失去了年味。平日里想吃的尽可吃上,想尝的纵隔千山万水,都舍得花时间去尝尝,人们逐渐对那一桌饭菜没有眼巴巴的期待。
那一夜,在农耕时代具有的所有寓意,在今天,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纯粹是团聚与吃大餐的况味,年夜饭在人生中的浓度,就这样一点点被稀释。
当年,妈妈是一个热衷于大鱼大肉的主儿,她的年夜饭,总是早早地从菜市场的肉摊开始。爸爸就像一个跟班,在她身后,拎着菜篮。
今天买一对上好的猪腰子,明天买一个漂亮的猪肚,后天终于拿到那个扣肉坯子……
她挑选食材的眼光,总比我们高几个档次,我们觉得不错的东西,在她看来,瑕疵无数,没法做出一道想象中的美味,唯有她亲自看过、捏过、闻过的,才放心。
为了在新疆小伙子的板车上买半斤蒸土鸡的红枣,她能跟那小伙子混熟,一来二去,小伙子常送点儿蒸八宝饭的葡萄、核桃什么的给她。
过年前,小伙子要回乡的那一天,硬要送给我妈一把切菜的刀,我妈这人缘得有多好呀。
我看那板车上的红枣,颗颗都一样,没啥好挑拣的。
我妈说,这就是眼光的差别,我离她的距离很远,少说也是30年,最主要的是从小没注意这方面的培养,她说也不全怪我,她也有责任。
墨鱼排骨汤是必做的,压力锅里炖着,满厨房飘着的都是它那独特的香味,类似于一道开胃菜。
煤气炉上蒸着整鸡,里面塞满红枣、桂圆、鹌鹑蛋。
蒸好后,鸡肉带着诱人的香味,吃在嘴里酥烂,隐约的甜味衬在微咸里,口感格外饱满。
卤凤爪、卤牛肉、卤猪肚,都是事先做好上桌的。
抹盐腌制一天的大草鱼,打着刀花,被香煎得两面金黄带微焦,同姜片、紫苏叶一起加水焖煮,腥气全无,香气尽收,装在大鱼盆里盛上来,鱼头在盆里,鱼尾翘在盆外,格外好看。
菜总是摆得太满,几乎要溢出桌面,饭碗只好端在手上。
过年之后,我们作鸟兽散,两个老人要吃很长一段时间剩菜,最后浪费也无可避免,年年的这一餐,永远吃不完。
因为菜式太多,陆陆续续地上着,无法按捺馋虫的孩子们早已动手,我们出于礼貌,呵斥两句,厨房里忙碌的老妈,总是无情地打断我们:“让孩子们吃……你们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小时候,我们姐妹寄住在外公外婆家,只有过年,爸妈才会得到三天珍贵的休息时间,过来团聚。
外公是年夜饭的主厨。他早年在医院的食堂里做厨师,于是,我和妹妹最大的幸运,就是整个童年没有挨饿,偶尔还能喝上牛奶,吃上羊肉,常把小肚皮吃得溜圆。
三班倒的外公,会提前好多天筹备年夜饭。他将肥瘦均匀的五花肉去皮,放在砧板上,哒哒地剁好久,再放在厚厚的手掌里,搓成不大的肉丸子,在油锅里炸得焦黄浓香,搁在碗里待用。
在小小的我们看来,巨大的肘子肉下面,铺着酱红色的腌酸菜,在大蒸锅里咕嘟咕嘟响着,好长时间,我都以为那是肘子在唱歌。
蛋饺是必做的,在锅里摊出薄薄圆圆的蛋片,把添了笋干、香菇、姜末的瘦肉用小勺加进蛋片中,再把蛋片合上,两面煎黄,一个个蛋饺如花一样开满大圆碟子。
这些一年只能吃到一次的美味,令我和妹妹在几乎只能容下一人的小厨房里,围着外公转圈圈。
外公是个性格乐和的人,他似乎很高兴有这么几天,我们小姐妹俩寸步不离地待在他身边,痴痴地看他最得意的手艺展示。
我们咽着口水,咬着手指头,眼睛发直放光,只巴望外公笑眯眯地顺手拿一粒肉丸,或一块蒸得透亮的腊肉,放进我们张得大大的嘴巴里。
年夜饭永远是热气腾腾的。外公的满足和开心,就在他那朗朗的笑声里。
那笑声,在遥远的今天,我依然能够听见。
(来源:《特别关注》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