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们去哪?”右前方一个粗犷的嗓音袭来,我没顾上脚下的积雪,一脚踩了个空,灌进了半鞋子雪,凉凉的。“娄镇。”“快点,这辆车走!”他指着前面一辆开往的娄镇的车喊着。我注视着身旁的另一辆,它们开往同一个目的地,毫无疑问我这辆是空车,像无数个夜晚无数人曾有过的体验——某个容器是空的。我一边提着行李箱跑向那辆车,像个赶着回家吃饺子的孩子;一边对后面站着等待的女友喊着“快点”,并把她扔在了身后,有些义无反顾。箱子上了车,我的另一只脚还在雪地里,“上去坐好,到前面换车”,司机的话果断而决绝,还带点浑厚。换车?画面定格,这时应该有一群羊驼快速踏过,至于踩哪,就不得而知了。我有些慌不择路,下车去接丢失的女孩,那个像是被行李箱拖着走的人。我站在中巴车里跟着司机的节奏摇摆,好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舞蹈,几分钟后,刚才车上疲倦的舞者——我们这些没有座位而站着的人,下车冲向另一辆车。而作为刚刚抛妻的惩罚,我提着两个行李箱跑着,像个笨重的企鹅,蹒跚而坚定。一个提着行李包的大爷挡住了狭窄的过道,过于臃肿的棉衣让人看不出他的魁梧是因为衣服还是身板。我再一次僵在了车门口,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暴躁的司机大声地吼着他,老人只是茫然地在寻找着落脚之处。时间像是有几秒钟的停滞,他依旧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司机不停地吼着,像个失控的老旧播音器,车上的人各自忙着让自己的座位舒适些,我和左前方的男人静静地看着老人,倒像是在看着一个玩拼图的孩子,在苦苦寻找着契合的那一块。二我依然在站着摇摆,被司机控制着,幸好那个惩罚我提箱子的人有位子坐下了。旁边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冲着我不怀好意地笑,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自豪和傲娇让他在仰视一个人的时候脸上还能保留天然的嘲笑,我多想蹲下来对他说:“你还让妈妈抱啊?”然后接受傲娇的眷顾,让得意在我脸上停留一阵。我喜欢这种顽皮的较量,因为它无关善恶。可是我还是败了,败得一脸傲娇,因为我没能蹲下来,因为傲娇。我抬起头,看到另一个站着的舞者——刚刚和我一起看着大爷的男人,心里有种仿佛发现同僚的激动。车轮在雪地上碾着泥水和残雪,车里的人只能听到残破的雨刷划过玻璃撞击车窗边缘的噔噔声。倒数第二排一个青年半低着头注视着手机,手机里放着抖音的节奏和旋律,声音穿过环绕在我身旁的车辆轰鸣,精准地抵达耳膜。我向后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女友,无意间瞧见声源旁熟睡的另一个青年,勉强挤出一个近乎哀求的愁容,希望能起到哪怕一点安慰。车上相识不相识的人议论着抖音和快手,“现在都不玩快手了,都是玩抖音。”一个中年人带着某种过来人的语气高声说着。“抖音上的视频好看。”像是来自某个青年的声音应和着。站在我前面的大哥和我一样在摇摆着,都扭动着并不柔软的腰身,一个相反方向的侧动,我看到他嘴角的一丝坏笑。我也想坏笑,作为刚刚那一番对话的结尾,我更想和那位大哥握一次手。茫然的大爷坐在他左手边的座位上熟睡,脑袋搭在椅背上,半仰着头,半开着嘴,姑且认为是在熟睡吧。我身旁的孩子在偷偷地踢着我的箱子,为我的箱子缩小了他的活动范围而抗议着,年轻的妈妈在拍打着他的脑瓜,宠溺而严厉。三车子驶到了检票站,孩子的妈妈搞错了日子,多买了一张票,忘记了自己包月的卡还能用。检票员认得她,条件反射似的说着“那咋办啊?”,年轻的女人忙回着“没事,没事。”检票员下了车,小孩像个大人一样开始盘问身前的母亲,母亲一脸无奈地交代多花了7块钱,然后像个无辜的孩子一样为自己的过失乞求眼前这个大人的原谅。车子驶出检票站,远远地能看到路上停滞的车辆,在皑皑白雪中有些显眼。接近路中间停泊的车辆时,司机并未减速,我放低了身子,看见中间那一辆同样是开往娄镇的车,后面一辆车头干瘪的面包车。车子从面包车右侧驶过时,左侧车窗下众人皆行注目礼,除了那个熟睡的大爷,后面几排人包括那个目光始终定格在手机屏幕上的青年和他身旁刚还在打盹的同伴,都站起了身子,在车厢里别扭地弓了两秒钟,却不失庄严和肃穆。车子经过那辆开往娄镇的公交,车厢里就只剩下了一句淡淡的惊讶,不知这辆车的司机此时的表情是怎样,紧绷?为同事。放松?为自己。抑或是目无表情地紧握着方向盘。车子驶过公交车,前面还有辆白色轿车,后备箱轻伤变形。车子在柏油路上冷静地行驶着,车轮碾过早已融化的积雪,溅起柔软的泥和水,抛向空中又落回地面,一切如常。车内前挡风玻璃上涌出一团朦胧,司机一只手拿过毛巾擦了擦,顺便拨了两下雨刷的开关。车内的聒噪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平静了半刻后一如既往。四前方终于要到达一个站点了。勾着钢管扶手的手自上车来就逐渐冰凉,虽说垫了一个不算暴的手套,现在也凉到了手腕。车门边的女人两个胳膊搭在庞大而沉重上的行李袋上,我只能看到她露出来的右手,粗糙的手背似乎在逐渐变红,伴随着的是食指指腹上慢慢上翘的裂缝,像个没有表情的咧嘴笑。我多想那是我眼镜镜片上的划痕造成的光影效果,那应当是虚幻的影像,这样一只苍老的手早已不能再变红了。她在对司机第二遍喊着“前面下车”。我前面的那个摇摆的男人有些蠢蠢欲动,我只能干看着,看着他有目的性地慢慢移动,看着即将空出的那个位子,现在我是他的竞争者,唯一的一个,尽管他还未向后看一眼。我当然也想要那个座位,但他更近些,而且已经慢慢挪动脚步挡住了我的路,我有些丧气。我放弃了那个目标,现在他在我眼中像个技巧拙略的小丑,悄然地接近他的目标,而我像是无意间掠取了某个高地,用我并不存在的更高视角俯视着、欣赏着他的表演,而在两秒种之前我还有着和他的举动同样可笑的想法,真滑稽。“小伙子,来帮我提一下,它挡着我过不去。”门边的女人抬起头向身旁站着的男人求助,请求着提起那团巨大的行李袋。在我的意识中,或者说在我的想象中,男人是迟疑了半秒后才做出反应的。我站在原地,死抱着我似乎得之不易却又很容易得来的视角,看着两人迟钝的举动,我在想我要不要走上前一步搭把手,目光迅速掠过那个终于空出的座位,男人提着行李袋艰难地弓着腰,我想象着轻而易举抢到座位后车上众人的目光和我就此失去的宝贵高地。思维在躁动地跳跃着,像个跳动的马达,我不知道给我的脑袋装上马达会不会带动我的身体运转。跟和小男孩的竞争一样,我无所作为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很难想象那个已经坐下的男人在得知自己先是被当作我苦难的同僚、而后成为我唯一的竞争者之后的感受,不知他是否也会瞬间收获一片高地,用更高一层的视角来哂笑我。五和多数固执的盲目前行者一样,我的目光始终聚焦在我眼前的这个座位上,却忘了环顾四周寻找另一个可能出现的落脚点。我找到了落脚点,在我的身后,那个惩罚我的女孩的旁边。破旧的中巴车继续在混着溺水的柏油路上晃荡,路上坑坑洼洼,颠簸不利于睡眠,颠簸也容易催生睡眠,慢慢地我去追随大爷的脚步。闭眼前的一刻,两个女人上了车。……三个女人上街,遇到了刚才的车祸,看到围着一群人,就上前去看,还没走到跟前,其中一个女人被一辆车撂倒了,伤到了头,然后人被送到了医院,不过人没多大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我不清醒,为什么伤到了头送到了医院人还没多大事?人指定是没事的,不然这位幸运的年长的女人也不会将这件事在车里和相识的司机详细地说了两遍,谈笑风生地,带着一个旁观者的笑容,可能和那位司机一样,还有我看不到的侥幸。如果不是,我想知道那个被送往医院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和开车的人聊得怎么样了,关于赔偿的事。车轮一路碾到了娄镇,有些疲惫,泥和水也不再飞溅,镇上车辆不多,刚下不久的雪还未化尽。镇上的人用铁锹在抛着各自门口的雪,抛物线的终点是逐渐拱起的雪坡,两排房子中间夹着一条宽敞的柏油路,现在它有些拥挤。车上的人在看着车窗外的人们,谈论抖音和快手的中年男子现在谈论起镇上人的素质问题,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回应,车内洋溢着喧嚣。我看着那条灵动而自然的抛物线,看着那排像我刚刚抢占的高地一样的雪坡,机械地点着头,表示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