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那场自然灾害及其过后的几年,我国农业生产力低下,农村凋敝萧条、农民的生活异常艰苦,朝不保夕的日子困扰着很多人民公社社员们的家庭,我家就是这众多的家庭之一。记得那一年冬天雪下得非常大,早上开门时大堆的雪拥堵在门前,一不小心就随风吹进来,飞得满屋雪花。大雪填平了路边的沟溪,洼地和深沟都平齐了,看不见大路也看不见小径。蜿蜒曲折的老濉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光溜溜的空旷雪原,岸边的灌木丛使劲儿地从覆盖着的大雪中伸出几支干枯的枝条,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摆动着。偶尔有一只乌鸦从天上飞过,嗖嗖地扇着翅膀,呱呱地叫着散发出一股人的刺激感。风把这种刺激感传送的很远,久久地、忧伤地在田野和村庄上空回荡。
临近春节家中已经没有可供过年的食物,更没有可以购买年货的钱。一筹莫展的父亲冒着雪一趟一趟往外跑着,大概是找街坊邻居想点办法度过年关。一天下午家中来了几个人,手中分别拿着绳子和木棍,在父亲的引领下,走进院子就直奔那头我们家养了多年的老母猪。由于长期没有饲料喂养,老母猪已经瘦的只剩下瘪瘪的猪架子。那几个人去抓时它却不肯屈服,张开又长又大的猪嘴对着来人吼叫着。但是几经木棍的打击,它终于被按倒在地上,来人熟练地用绳子捆绑好四条猪腿,插上木棍就抬出了我家的大门。一个高个子邻居把一叠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纸币递给父亲说:“105块,你点点。”父亲接过那一叠钱细心地数了一遍,向那个高个子邻居点点头,那人便开门踏雪而去了。
送走来人关上大门之后,父亲拿出几元零钱交给母亲,让她上街买点过年吃的东西,剩下的钱他就用一块布紧紧地包起来揣进了怀里。看着母亲出门的身影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弯腰拿起盛着碎烟叶的纸包在一个三条腿的矮凳子上坐下来。我赶紧找来火柴盒递给了他,父亲从纸包里拿出一张约两厘米宽,7、8厘米长的纸条捏一点碎烟叶放在纸条上面,很熟练地卷成了一头粗一头细的喇叭桶状的烟卷,点着火大口大口地吸起来。尽管散发出呛人的烟味儿,我依然站在父亲身旁默默地看着他嘴边那一闪一闪的烟火和从他嘴里冒出来的一股股渺渺白烟。尚处年幼的我们兄妹不知道大人们要干什么,只能凑在一起悄悄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年三十那一天,父母亲合作做了几碗平时难得吃到的荤菜,摆满了家里日常吃饭用的一张小方桌,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碗猪头肉和一条不大的鲢鱼。中午时分,有的人家响起了短促的鞭炮声,父亲拿着一个小小的泥酒壶到对面的商店里花两毛钱打了二两五白芋干子酒,一家人就围着小方桌过年了。
父亲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过年后的初三,我们一家人都去南边你二姑家去。”
我们兄妹几个都瞪着眼睛看着父亲,一时很不理解他在说的什么。
父亲接着说:“家里没粮食吃啦,只好到你二姑家那边暂时住上一段时间,度过荒年再回来。”
父亲说的话当时对于我们并没有引起多大震撼,总认为跟着父母就是无忧无虑,还很新奇地帮着母亲收拾衣物被褥和简单的生活用品。
大年初三清晨天还没亮,家里来了几个亲戚帮助我们一家走上逃难的路。父亲挑着两个筐子上面摞着大包袱;母亲背着最小的三弟;一个本家叔叔挑着两个装着二妹和二弟的筐子;我背着算盘和洗脸盆跟着大人一起走。大妹妹脚上生了冻疮肿得很厉害,母亲用旧布条把她的脚紧紧地绑起来,布条外面再绑上一双大人的旧鞋子。一家人踏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凌冽的寒风,走出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四山村”。村南面的小山上红色的岩石在大雪的覆盖下露出点点狰狞,几株老椿树兀立雪地瑟瑟发抖,标示高程的山架子在高高在上地迎风挺立发出尖利的哨鸣音,老濉河的土石桥中间用几根木头搭在河面上,看不见流水也看不清哪是木头哪是木头之间的缝隙,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河里。我和大妹妹只好一边一个拉着母亲的手,漫漫地试着走过那个又滑又窄的木头桥。
天亮的时候,我们走上了崎岖不平的山路,山风更加尖利地刮在人们裸露的皮肤上,吹透身上薄薄棉衣顿时感觉更加寒冷。坐在筐子里的二弟和二妹经不住寒风的威逼,伸出头来直喊“冻脚!冻脚!”大妹妹脚上绑的布条子时间不长就松开了冻疮也磨破了,不时能够看到她的脚印里留下了点点血迹。母亲眼含热泪看着她蹒跚而行,我去扶着她走得很慢很慢,着急的父亲却一直催促着我们“走快点!走快点!”
山坡下的积雪已经齐腰深,道路被深深地埋在洁白的雪堆下面,根本看不清哪是我们要走的正确方向和道路,一不小心就会摔进路边的深沟。父亲和那位叔叔只好放下挑着的框子拿着扁担一点点把积雪推开,大家才能继续前进。艰难地行走加上没有可口的食物补充,累得腿都抬不起来。脚上的鞋子外层已经结上了冰,鞋子里面全是融化的雪水,每迈一步都感到像猫咬的一般。我们在父亲的不断催促声中,一直走到天黑才进了一个村庄,几经商量借住在一户人家盛牛草的房子。那家好心人给我们送来的煮白芋和一盆高粱面糊糊。一天没吃饭的我们,一阵风卷残云就把那些现在看来难以下咽的食物一扫而光。饭后母亲把碗筷洗好送给人家之后,就用那些喂牛的草铺在地上,把我们湿透了的鞋子、衣服放草下面让我们上去,说到了明天早起都会焐干的。
天亮了我们继续赶路,到了县城汽车站后,那位本家叔叔挑着两个空框子告别了我们一家人独自回家了。下午我们坐上一辆大卡车,车箱两边各有一排木条凳子坐着大人,我们就坐在车厢中间的底板上。道路不平,车子破旧,一路颠簸,一路寒冷饥饿,懵懵懂懂的我们被那辆四面透风的大卡车拉向一个未知的前途。天黑时到了地区所在地的火车站,候车室里坐满了衣着褴褛、蓬头垢面、满脸菜色的乘客,大包袱、小筐子拥挤在人们的身旁,只有孩子们在人群里好奇地来回走动嬉戏打闹。母亲看着我们带来的行李,父亲带着我们走到候车室大门前,站在寒风里看着我们兄妹几个喝了一碗稠嘟嘟的胡辣汤。现在知道那叫“油茶”,里面有花生米、芝麻、豆腐条,香味扑鼻、好闻好吃、至今难忘。
晚上车站里开来一列闷罐子火车,只有推拉的大铁门,没有窗户,没有座位,只有光滑坚硬的底板。就是这种装运货物的车厢里坐满了和我们一样的人群,盛满了我们背来的打小包裹和笆斗筐子。一盏绿色的汽油灯挂在车厢中间,随着火车的行进不停地在空中摇摆着,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那闷罐子火车“呼隆,呼隆”跑了一夜,把我们一家人拉到了另一个地区火车站。一个据说是亲戚的中年人来接站,把我们安排在环城河岸边上的一个四面透风的木板房子里。饿着肚子的我们垂头丧气地靠着墙坐下来不愿意说话,不懂事的三弟饿的“哇哇”叫着哭喊起来。放下包袱、行李之后,母亲就忙着把木板房里的稻草铺开,整理成简单的能睡觉的地方。父亲给了我几角毛票让我跑到河对岸买点吃的,我掖了掖透风的棉袄一路小跑买回了一大包糖角子,算是我们一家人一天的早饭和午饭。
大年初六,我们坐上公共汽车到了二姑家那个县的县城,出了县城往西五六里路就是她家住的海棠村。二姑家三间高大的瓦房,姑姑、姑父带着两个表弟生活的还算宽裕。经过艰苦的奔波劳累,我们一家人总算暂时安顿下来。
这个难忘的春节,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回想起来,很多场景还是历历在目。今天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却又生出了很多不满意。一边吃着肉,一边骂着娘,看谁都不顺眼,事事都不顺心。
我总认为:不知足的人生是不会快乐的!
今年的春节必定快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