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荇萱出车祸死了,刘义成了刘疯人之后,郑刚勇做那个梦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在那个梦里,有几个画面始终如一。
一棵极其粗、粗得几个人都围不过来的银杏树,漫天的黄叶纷纷坠落,铺满了瓦屋顶,铺满了院落。
一棵树叶在风中零乱的梧桐树下,一个嚎啕大哭的儿童。
郑刚勇怀疑自己就是那个儿童。
儿时的记忆时隐时现,朦朦胧胧。
这些模糊的印记困扰了他十多年,他总是觉得,在他儿时,他被遗弃了,遗弃在那棵梧桐树下。
他很想让那些恍惚的记忆清晰、连贯起来,很想。然而,不想还好,越想就越糊涂,到最后,脑袋里就彻底成了一锅浆糊。
有一天夜里,他梦见一个人对他说:“小勇,你不姓郑,你本姓杨…”
醒来后,大脑有了瞬间的清晰,他依稀记得,小的时候,他似乎就是叫杨刚勇。
他还记起一张面孔,削瘦,无须,那张面孔对他说:“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买鸡蛋糕。”
然后,他又记起,起风了,梧桐树叶随风飞舞,梧桐树下,一个因恐惧而嚎啕大哭的儿童。
零三四碎的记忆片段,始终无法连贯出情节。
让他困惑的是,如果他来自别的家庭,为什么只有一个男人的记忆,却没有任何关于女人的印迹,所以,他对这一切不能下定论,因为没有女人,就意味着没有母亲,而没有母亲,就意味着故事是不完整、是残缺的。
但种种的一切始终让他觉得,他就是那个在梧桐树下因恐惧而哭泣的儿童。他很悲伤,悲伤地想:莫非,自己真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有一天,他突然心里一紧:莫非自己是个私生子,所以才会被遗弃,遗弃在那棵、树叶在风中零乱的梧桐树下。
这么一来,故事似乎就有了合理性:母亲跑了,父亲独自抚养他,最终,又遗弃了他。
他哭了,哭得很伤心。
他再忍不住,去问他的父母。
母亲的脸色很难看,父亲却喝斥他,骂他是吃饱了撑的。
他没敢再问,父母对他很好,他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外人。
1985年毕业后,郑刚勇没有考上什么学校,既没有招工,也没有招干,他铁了心,一心一意想去部队。
终于,在1986年,他得偿所愿。
临走的前几天,他对父亲说,他想到那个镇上去看看。
父亲沉默良久,一声轻叹说:“去吧,顺便去一下香禾村。”
母亲神色大变,连忙背过身去,不让郑刚勇看到她慌乱的眼神。
香禾村!
这个名字尤如重锤,重重击打在他心上。
他可以肯定他听过这个地名,同时他也可以肯定这是父亲第一次跟他说起这个地名。
他突然就慌了,他的内心充满恐惧。
他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去。他不知道,在香禾村,会有怎样的故事在等着他。
犹豫来犹豫去,他最终还是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纵使悲伤,纵使凄凉,纵使酸楚,那也是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
他去了镇上。
他找到了蛋糕店,却找不到梦里那棵梧桐树。
他有点失望,却又如释重负。他多么希望,那真的只是个梦,只是他多愁善感、臆想出来的一个悲伤故事!
但有一点至关重要:父亲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到香禾村!
于是他四下打听去香禾村怎么走,他想去看看,他觉得,香禾村一定有他一个故事。
越临近村子,他的心里就越害怕,他甚至停下过脚步!
因为,越临近村子,路边的一切似乎就越熟悉,他总觉得,他来过这里,一定!
走进村子,他突然想哭!
所有的一切,都似曾相识,那小溪,那小桥,那胆怯逃走,却又躲在墙角观望的狗崽子…他几乎可以肯定,他来过这里,他在这里生活过。
所以,他凭着直觉走,然后,他就呆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院落。
这个院落荒败了,围墙倒了,瓦屋也塌了一半,明显是无人居住!
院落的一角,有一棵几个人都围不过来的银杏树!
只一眼,他的脑海,立刻展现出这样的一幕:漫天的黄叶纷纷坠落,铺满了瓦屋顶,铺满了院落!
他的胸口尤如被什么东西堵住,整个人,憋得难受!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哭泣的时候,父亲从那棵大银杏树后走了出来。
他站在银杏树旁边,轻抚银杏树,轻叹一声说:“该来的,究竟会来。当时,你五岁了,总归会有一些儿时记忆。”
只此一句,郑刚勇就哭了,他抹着眼里的泪水,似问、又似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遗弃我?”
父亲的面色凝重,似答,又似自言自语:“放手,未必就是遗弃!”
郑刚勇再忍不住,抑制不住的悲伤,让他嚎啕大哭,哭得坐倒在地,一遍又一遍地连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遗弃我?把我遗弃在那棵梧桐树下,那么恐惧,那么无助!”
父亲也不安慰他,任由他哭,任由他涕泪俱下,直到他哭累,哭到哭不动为止。
父亲从怀里掏出个发黄的小本子递给他,一言不发,背着手向村口走去。
郑刚勇飞速地打开看本子,才看了几页,他就又哭了,泪水模糊了视线,抹去,接着看,再接着哭,直到后来,再也看不下去,整个人趴在地上,哭,哭得喘不过气!哭,哭得撕心裂肺!
那年,郑刚勇五岁。
那年,他的名字叫杨刚勇。
爸爸很瘦很瘦,瘦得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那年,很瘦很瘦的爸爸对他说,街天,带他去镇上,买好吃的给他吃。
爸爸说得那样郑重,那样煞有其事。
杨刚勇不记得了,那个街天,他有多么幸福!
他的兜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他吃了冰棍,喝了汽水,吃了棉花糖,还吃了镇上最有名的“老妈妈卷粉”…那个街天,他几乎吃遍了镇上所有好吃的东西。
牵着爸爸的手漫无目的闲逛的时候,他闻到了鸡蛋糕的香味,于是,他跟爸爸说,他还想吃鸡蛋糕。
爸爸慈爱地对他说:“想吃我们就去买。”
那时的杨刚勇,一定认为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没有注意到,说完这话,爸爸就已红了眼圈,强忍着对他说:“不过,要说鸡蛋糕,还是王家的才最正宗。这样,你在这棵树下等着我,我给你去买。记住,你一定不能乱跑,否则就找不到爸爸了。”
杨刚勇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爸爸飞快转身,因为稍慢,儿子就会看见他眼中的泪水!
起风了,狂风掠过树梢,梧桐的叶,鬼魅般在风中狂舞!
就这样,爸爸一去不回!
就这样,场景定格在梦里那一幕:一棵树叶在风中零乱的梧桐,梧桐树下,一个因恐惧而嚎啕大哭的儿童。
随后,郑家夫妇出现了!
郑家夫妇一直陪着儿子在梧桐树下等,一直等到天已擦黑,郑家夫妇才抱着拼命挣扎的儿子离去。
爸爸没走,爸爸一直躲在暗处!
当郑家夫妇带着儿子离开的时候,儿童的爸爸,在隐蔽的墙角,无声地哭,哭得那样肝肠寸断、欲死欲活!
失去了儿子,也就失去了支撑,几天以后,儿童的爸爸就死了!
他不得不把儿子送走,他得了绝症,他不能让儿子,成为孤儿。
临死的时候,他对着妻子的遗像说:“孩子妈啊,我撑不住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来地下与你团聚了。郑家夫妇是好人,会善待我们儿子的。”
就这样,杨刚勇来到了郑家,改名叫做郑刚勇。
郑刚勇看完了本子。
看完了本子的郑刚勇也哭干了眼泪。
哭干了眼泪的郑刚勇走进坍塌的瓦屋,寻找着他能记起的东西,然而什么也没有,除了朽烂的家具,满屋的蛛网,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又哭了!抽泣着,肩头抖动,眼里却流不出泪水。
他走到门前坐下来,靠着门框,坐了整整一夜。
这里,曾是他的家!这里,曾经有削瘦的爸爸!这里,秋天来临,漫天的黄叶纷纷坠落,落满了瓦屋顶,落满了院落!
第二天一早,父亲又来了。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不约而同地凝望着那棵几百年的老银杏树。
“那一年,我经常来这个村子,有的时候,就住在你的这个家里。”父亲平静地对他说,“我来,是探寻这棵银杏树的历史。你的母亲,生你的时候,大出血死了。你四岁的时候,你的父亲也病了,病得很重,苦苦支撑了一年多。实在撑不下去了,因为我没有子嗣,所以,在他临死之前,便把你托付给了我。那年,你刚满五岁。”
郑刚勇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小勇,”父亲接着对他说,“没有一个父亲,会遗弃自己的孩子。”
郑刚勇把头埋在膝盖上,肩头一耸一耸的,与其说是哭,还不如说是干嚎更为确切,他的眼里,已经流不出泪水。
父子俩坐了很久,很久。
然后,父亲对他说:“走吧,孩子。往事不堪回首,有些东西,有些事,失去了,那也是无可奈何。”
明白了自己身世的郑刚勇,习惯性地起身跟着父亲往村口走。走到村口的郑刚勇,突然疯也似地往回跑,跑进院子,冲着瓦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嚎啕大哭、嚎啕大哭着说:“爸爸啊,还有我那苦命的妈,儿子不孝!儿子甚至都没能给你们磕一个头,都没能送你们一程!愿你们在天之灵,一切安好!”
和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亲爱的,还记得吗,是在蛇山之上,在我们的“家里”,讲到这儿时候,你哭了,你捶打着我,然后又扑进我的怀里对我说:“小文,我不想再听你讲这些伤心的故事。”
我轻抚你,也有些感伤。
过了很久,你才问我:“后来呢?”
我说,后来,郑刚勇就去了部队。
临走的时候,他的养母泪眼滂沱,冲着他背影对他喊:“儿啊,你要记住,无论你走多远,身在哪里,这里都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郑刚勇停了下来,呆立了许久。
然后,他转身,转回来,跪在郑家夫妇面前,哽咽着说:“爸,妈,谢谢你们收养了我,给了我这个孤儿一个家。爸,妈,儿子记住了,这里是我的家!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