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月,不提曾经,只余当下,没有杀戮,只有你我。
“你笑什么?”
“我笑,在临死前,你还陪在我身边。真好。”
“呵,都死到临头了,还嬉皮笑脸。”
“你不是说过,你喜欢爱笑的人。”
“我杀了你,你不恨?”
“不,对你,我爱还来不及,怎舍得恨。”
“可我恨你。”
“恨吧,这样你就能永远记住我了。记着,我是林烨,长这模样,可别认错了。”
“哼,我才不会记住你。”
嘴里说着气话,手却早已伸出,将晕厥的身子接住扶正,看他倚靠在墙边,嘴角还扬着微笑,双目却是再也不会睁开了。
窗外大雪正下着,寒风透过破烂缝隙,呼啸而来,体寒怕冷的她,裹了裹身上的黑色大氅,寒意却还是不住地渗进骨子里,冷得她直打哆嗦。
她一边跺着脚搓着手,一边直勾勾地看着那靠墙的人,看了半响,那人还是一动不动。
从前,她若这般模样,他早就将她拥入怀中,为她取暖了。可如今,他再也不能抱她了。
茫茫风雪中,赶路旅人见不远处似有一屋,欢喜奔去,推开门,只见一双璧人,紧紧相拥,再细细一看,已然僵硬。
桌上只余一碗一酒杯,地上倒着几个酒坛,却都空空如也,想来是殉情而死。
年纪轻轻,真是可惜,也不知,两人有怎样过往。旅人这样想着。
〔贰〕
“噗……”
那是剑刃刺入血肉,又被拔出,鲜血喷涌而出才有的声音,平日,光是听听,都觉着吓人,更何况此刻,厉绾被缚在廊柱旁,亲眼所见。
看着父亲血流如注,母亲血流没足,父母的血,溅在了长满青苔的石板地上,同时也落在了厉绾的心中,从此长满仇恨。
厉绾被捆着手脚,却不妨碍她不停地破口大骂,也不影响她狠狠盯着那些正在行凶的黑衣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目睁得大而通红。
她不懂,他们只是安静地在院中乘凉,为何就祸从天降,落得个屠杀满门的下场。
父母,奴仆,一个两个,已经倒下,只有她,目睹了一切,却还活着。
“你是来杀我的吗?”
厉绾看着那个踏血而来的墨衣男子,心想,这最后一刻,终于来了,她可以去陪父母了。
“不一定哦。也许,我心情好,就放你一条生路,让你苟活于世。”
“呵,你最好还是把我杀了。否则,总有一天,我定会取你狗命,为他们报仇。”
“哦?这么肯定,说得我都信了,”对着满目鲜血都面不改色的男子,此刻看着倔强嘴硬的厉绾,却笑弯了唇,转头对属下吩咐道,“放她走。”
“尊上,为绝后患,还是将她……”
“啧,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什么时候,我的话,这么不管用了。”
“是。属下逾矩了。”
这边刚跪下谢罪,那边立马就给厉绾解了绳子。
“你,当真要放我走?我会杀了你的。”
“自然是真的,你既要杀我,那我便等着。我是林烨,长这模样,可别认错了。”
林烨与众手下,就这样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腰背直挺,身板瘦小,孑然一身。
〔叁〕
“呵,你又输了。我还活着。”
“我已经能够伤到你了,我一定会杀了你。”
“诶,提什么打打杀杀的,忘了咱们的规矩了嘛。来,去把这衣服换了,在书房等我。”
林烨随意包扎了下被刺的伤口,又换了身浅色衣裳,才一步两步,向书房走去。
“果然这样瞧着顺眼多了,是吧,绾绾。”
“哼。”
“怎地还闹起脾气来了,来,吃块糕点消消气。”
淡淡墨香中,缓缓时光中,浅浅辰光里,男子微弯下身,带着点点笑意,手持一块糕点,凑至女子身旁近侧。女子虽面无表情,却还是接下了他手中糕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
如若忽略了那男子肩上渐渐晕染的血痕,以及女子袖中一闪而过的刀光。乍一看,好似一双佳人,虽闹别扭,却不减深情。
这,也正是林烨对厉绾,所提出的条件,要杀他,很简单。若杀了他,便一了百了,以命还命;若杀不了他,需得留下,一月过后,他日再来。
“这一月,不提曾经,只余当下,没有杀戮,只有你我。你陪在我身边,我教你剑法。总有一天,你可以杀了我。怎样,这笔交易,很划算吧,怎么看,你都是赢家。”
厉绾看着眼前人,想起瘫倒在地的父母,以及他们四处溅落的血,终是点了点头。从立誓要杀他的那一刻起,她早就别无选择。
与上一次,只刺破衣袖相比,这次,她的剑,结结实实地刺中了他的肩膀,她伤到他了。再过不久,她就能杀了他。
“你这招,用得力度不对,这样很容易伤到自己的。”在一旁指点厉绾剑术的林烨,说着说着,便向她走近,同她一起,共握剑柄,“你该这样,才能使出这剑法的凌厉之处,而不被伤。”
他手握住的,虽只是剑柄而已,他的身影,他的味道,却已牢牢将她包围住。鼻尖充斥着的,尽是他的味道,眼角余光里,全是他的身影。
这招剑法,她最终还是没有学会。
〔肆〕
“小姐,你莫不是忘了多年前的血海深仇?”
“你来作甚!一切,我自有安排。”
“老奴只是前来提醒一番,恐小姐忘了。”
“父母的仇,我从未忘记,所立誓言,刻骨铭心。”
“若真是这般的话,小姐,你为何不早日手刃仇敌,反而与之斡旋。小姐与那魔头日夜相伴,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你都错过。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小姐,可分得清楚?”
“滚,怎样报仇,我自有想法,还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终有一日,我定会杀了他。”
“别再等某一日了,明天,就是你们约定的最后一天。就看小姐,舍得,舍不得……”
最后一字的尾音还在风中飘着,墙角暗处的黑影已一闪而过,去了无痕。唯有一只瓷白小瓶,立于月色下,闪着清冷的光。
“今日,阳光甚好,难得晴天。是个喝酒的好日子,我们不练剑了,去喝酒吧。”
“好。”
厉绾跟在林烨身后走着,看着他的背影,恍恍惚惚,好像自己,已经习惯了每次的失败,习惯了每月的安稳,习惯了,他的存在。
真是个可怕的习惯。
正神游间,才发现前面脚步停顿,抬头,已是到了。
“绾绾,可别嫌弃这酒馆又破又小,这里的酒,却是一等一的好酒,醇香劲道。”
“可这里,为什么没有人?”
“先前不是说了,这一月里,只有你我,再无其他,酒馆里,自然是没有人了。”
“来,我们不醉不归,喝呀。”
林烨提着两坛子酒,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碗,又给她斟上了满满一杯,便仰头将大碗的酒喝得干净。她似被他的豪迈所感染,亦是端起酒杯,仰头喝干,却被呛得不住咳嗽,双颊通红。
对面的他,已连喝了好几碗烈酒,微眯着眼,笑着看她狼狈模样。
“哈,果真是个小孩,连喝酒都不会。”
“谁说我不会的。”
被他如此一激,又是连连持杯狂饮,纵使喉咙被辣得火辣,却始终憋着张红脸,不吭一声。
“真是倔强呀,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
提到从前,便忆起了仇恨,想起了杀戮,相对无言,只是一杯接着一杯,一碗连着一碗,沉默地喝着酒。
他曾杀了她父母,她曾立誓要杀了他,他们之间,本该只有血和恨,却用一月又一月的安稳,来掩盖一切。
〔伍〕
以前二字,似是拨动了她内心的某根弦,令她攥紧了袖中的瓷瓶,冰凉的瓶身,令她清醒。
“酒没了,我再去拿些。”
“好,我等你,我们可是要不醉不归的。”
“你的酒。”
“真是稀奇了,今天怎么对我这样好,还亲自给我倒酒。”
“你若不要,那我自己喝。”
“别别别,既是你给我的,自然是要的。”说着,便将这酒满口饮下。
“我说过,我会杀了你的。”看着他将酒饮下,厉绾却丝毫不觉痛快。眉,还是紧锁着,手,还紧握着瓷瓶。
“我说过,我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呀,一直等着呢。”
“那你知道,这酒,是毒酒吗?”
“知道。”
他明只知道酒有毒,却还是喝了,他明明就要死了,却还是笑着。看着他笑呵呵的脸,厉绾心中越发烦躁。
“你笑什么?”
“我笑,在临死前,你还陪在我身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