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梦里惊醒,身边已是一片狼藉,伙同窗外令人生厌的广告牌灯光一齐,交织了整夜的噩梦。一杯热牛奶兴许能让人做个好梦,她心想,可又忘了——惊醒的梦到底是个怎样的梦了。
十月,才搬离了北方的一座小城,顺着候鸟南迁留下的痕迹。到了那里,可当初也并不清楚,究竟为何,独自一人来到南方——是为了逃离早已岌岌可危的生活,还是为了,开始另一段颠沛流离的新生,又或者……两者都有。
思考令她再一次慌乱,所以长久以来,尽管身处无数个如焚的黑夜,她也尽量不去思考,早早睡去。她闭上双眼,用手将被子往上扯了一点,盖住了整个头,凭着感觉,摸索着将脚上的袜子也给脱去了,踹到了地上,缩回了双脚,蜷成一团。[由www.telnote.cn整理]
天,突然越来越亮,她看见太阳在急速地坠落,月亮在她脚下,急速地往上升,仿佛万有引力在此时变得无比强大,要将整个宇宙中的星辰都吸引过来。四周空无一人,地球已不再是毕达哥拉斯心中理想的球形,而成为了一个平面,一切都在被压缩,令人窒息,两侧的光愈发刺眼。
她意识到了,这是梦!她此刻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自己弄醒,思维变得很乱,整个梦境已经成为了一片混沌的状态。
她醒了,是手机的提示音,从冰冷的机器中而来,她抓住了这个来自于现实世界微弱的声音,切切实实地把自己拉了回来。她记起来了,之前的噩梦就是这样,不断重复。
她整个人缩在一齐,膝盖已经顶到了胸口,睁开双眼,看见的是自己微博上一个陌生人的回复:你放心好了,云都是水蒸气凝结而成的,大气不足以承受其重量时就会以雨的形式降落到地面,终究还是会回到地面的,只是一种水循环。
她睡前发的一条微博:漂浮不定如同天上的云,这样的心态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安定吧。配图上是一片白云,不明白往哪里去,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肯定是哪个不解风情的人,竟然这样回复,硬生生的变成了一条科普帖,让人既好气又想笑,但是说得似乎又有那么一丝道理,终究会回到地面的。
“终究还是会回到地面的,终究,还是会回到地面的。”耳边有个人在不断地小声重复着。会回到哪里?又是在何时她忍不住去思考,不敢停下来,因为她害怕睡着,害怕再回到那样的梦境中,一个人去应对这不断重复的碰撞。
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形的?弗洛伊德开始向她发问。
六月离开的学校,四年的时光,全部浓缩成最后一夜的凄凉。婆娑的月影她至今记得,她不愿目送一个个朋友的离去。因此在第二天凌晨,她就坐上了最早的那班车,没有人送,她同样也不期望有人送,她厌恶这样的场景,婆婆妈妈的像是要失去整个世界。可她心里明白,确实是这样的,即将要失去一整个世界了,而且是永远。
这样的不辞而别,在谁看来都是那样的不合时宜吧?
可岁月不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别离,逼迫着人成长为自己也不熟悉的模样,甚至也理解不了的模样,抑或厌恶,它们以完美的名义,将内心固有的秩序不断地推翻,重建,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包括以前笃定的种种完美,这一切都显得太过仓促。
六月到九月,每一天都似乎有千百种情绪在发酵,反反复复。是的,这个世界在好心地帮忙她剔除哪怕任何一丝的虚妄,她清楚地认识到,此刻的她已经和真实的世界迎面相撞。这种痛感在不断冲击着她本就匮乏、无力的思想。
但是任何经由思想所认识到的总是存在于过去,就在她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因而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并不是没有讲和的方式,在两者的爆发激烈的冲撞之前,只要她开始自欺欺人,美其名曰:成熟,一切就都会和解。
弗洛伊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留给她的是亚里士多德永无止尽的分析,此时,柏拉图的理想主义已然溃不成军。
黑夜里,只剩下一双眼睛凝视着天花板,目光呆滞,却能望穿黑暗。上古的智者围成一圈,将她裹在其中。
她的第一份工作同绝大多数人的一样,来自于一种微妙的的关系,工作中的她十分努力,但还是不愿意理解这样宿命的安排。年轻人总是这样,个性是生活在小镇的人,想摆脱自己固有的背景,与过去撇得一干二净,但是,渴望在另一个城市立足的她,由于各种原由,毕业后还是先回到了阔别四年的故乡。但是从第一夜起,她梦中熟睡的父母不明白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在熟悉的环境里将会变得更为躁动。
她颇显不足的社会经验还不足以支撑起这永无止尽的分析,稍有偏差,就会陷入一种循环,停在原地,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即将到来的这一切。
南下的火车来来回回,绿皮火车已不多见,在追求速度和效率的这天,她选取了一辆K字头的铁皮车,慢悠悠地碰撞着铁轨,哐哧哐哧……
老人坐在门边,手捧着一只同她一样年份已久的瓷碗;孩子三五成群,路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中年人行色匆匆,站台上人头攒动...…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她透过玻璃窗短暂参与了这些陌生人片刻的生活,开始天马行空的展开想象,想象着以后,瓷碗是否会得以保存,稻田是否会被机器平整,所有的这些人又将走向何方,身下的这辆铁皮又何时会停运......
毕竟她不是茨威格笔下那个陌生的女人,她无法永远地参与其中,因为她们身处不同的境地。她透过的是移动的窗户,而不是门洞,并且在下一刻又会疾驶而去,而另一位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参与了一个人半辈子的生活,默默地爱了一生,却在死后留下了一份长达二三十页的信。“要不你就别去写啊!”她差点破口大骂,她没有读完那份信,根本不值得一读,多么愚蠢的一个女人,一顿埋怨过后,心里掠过的却是一种不可名状的难受,下一刻就要变成泪珠摔在脸上了,不明白是因为那个愚蠢的女人,还是自己。
南方的城市出奇的暖和,亚热带季风气候,带来海上的咸湿,走在路上也能感受到一种海腥味,莫名让她情绪十分愉悦,一切都是崭新的。
只是生活从来不是这样字面上的简单,至少是她想要的生活,并不是换一个城市就能带来的改变,故乡和远方从来都是一种虚假的对立,对于她来说,但是就是用一种漩涡替代另一种漩涡。
她认识到这一点了,谁说思考无用?回不去的故乡,去不了的远方,这个是有多矫情的人才能写出来的屁话!她删掉了之前转发的这条微博。
但是偌大的城市,充满焦灼感的生活,每次走在地铁拥挤的人群里,她都会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吞噬。是的,昨日她才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远离市区,落在一处市井气息浓厚的小巷,没别的原因,只因为租金便宜,并且不需要押一付三,对她来说是极好的选取。有一处窗户,正对着街道,此刻地上满是行李,堆积在床边,几本书散落在地,多少有了点生活的气息。
“或许能够真实地抵达这个世界的,能确切地抵达理想的,不是不顾一切投入想象地狂热,而是务实、谦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怜的隐忍。”来自于南方小镇的蔡崇达在他的第一本随笔里这样写道。不得不说,这副皮囊里得居住着怎样的灵魂才能有勇气直面自己,写出这番话来,可又有谁愿意坐下来去听听他这份可怜的隐忍呢?世上人人都在顾影自怜,自身难保。
她开始确定每个人的那些个焦虑和自我分析的漩涡都不是孤独的。
但她不明白的是,绿皮火车内摇晃的光影、这个南方城市咸湿的空气以及长久以来的噩梦,都在为这个蜷成一团的肉身注入新的魂魄,过去所历经的已然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所有的一切都在为迎接即将到来的风雨准备着。
亚里士多德永无止尽的分析在此时停下来了,柏拉图的理想主义得以幸存。
此时,她有点犯困了,修普诺斯在向她招手,墨菲斯饶过了这个被阿兰贝尔眷顾的女人,生命中更加深沉的梦境要开始了。生活在慢慢剥开指甲,不见血是不会停的,不明白会在何时,她内心所构建的这一切认知又会被推翻重建呢?
“原先我无意中竟然加入了全球水循环。”远在黑暗另一处的微博客户端收到了这样一条俏皮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