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娃死了。是掉进河里淹死的。
其实,二娃不是排行老二,他是老大,他还有个弟弟,只是村里人都说二娃脑子有点问题,就一直这样叫二娃。二在关中人的口中还有许多意思,比如:傻,神精病,故意做坏等等。在农村,不管是谁家老人去世,嫁出去的女子则一身孝服,从村子外就开始一路连哭带唱的哭到家里。小时候的二娃则到把这种关中妇女的独特唱腔学的惟妙惟肖,甚至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起初听到二娃这一出哭唱,可真是惊了不少坐在炕上拉鞋底的妇人们,大家心中一惊:这是谁家老人又走了,怎么一个村的都不知道啊,这要是不拿卷纸去还不让人笑话。接着便都争先恐后的蹦下炕,顾不得蹬上鞋子就往外跑。到门上一看是二娃在哭唱,大家都骂二娃,可二娃跟没事人一样,仍旧很专注的、认真的一直哭唱到他家。村里的妇人都说:这娃二的差大。便就都叫他二娃,二娃也不反驳(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反驳),谁一叫他二娃,他冲谁一笑,就这样二娃的名字就这么被叫开了。
二娃父母不在后,二娃的弟弟两口子嫌二娃脏,硬是不让二娃和他们一起住,就让二娃住在他父母以前住过的窑洞里,村里都说二娃弟弟两口子,可二娃什么时候都是笑呵呵的,人们都说二娃傻的可怜,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二娃从小没有进过学校,没有上过一天学,但他却有着那些上过高等学府的人所欠缺的助人为乐的行动和精神。你说也真怪了,不管谁家,都是天天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可仍是今天这不对看医生,明天那又不对了打针吃药的。可二娃整天有一顿没一顿的,今天这家给一个馍馍,明天那家给一碗面条,有时大家忘了给时,他猪食槽槽里、狗食盆子里捞一把就吃,填饱肚子就行。就是这样,二娃却从来没有得过病,身体倒壮的象头牛。村里男女老少,谁有体力活需要帮忙,只要喊一声二娃,绝对是随叫随到。这时候大家就夸二娃,二娃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知道呵呵傻笑。完了,给二娃一个馍馍或一碗饭,二娃就高兴的不得了了。所以二娃遇到谁家有体力活总是争着抢着干。二娃在村里的辈分也不小呢,可是村里不管按辈分应该把二娃叫哥的,叫叔的,叫爷的,却从来没有人叫过,不管大小人张口闭口就喊二娃。二娃也从不理会这些,也许根本就倒不清那些辈分的事。
一天上午,村头的那河边传来救人的呼喊声,村里人都跑着去了。原来是村里的一帮孩子在背着大人偷偷到河里玩水,不小心滑进人们盖房时在河床里掏沙子的坑里。村里以秦三爷为首的大人赶到后,问几个人,一帮脱的净光,吓的脸色苍白娃娃说三个,三个。大人们会水的下水,不会水的拿根长杆子,一起把三个人给捞了上来。又是把人倒抱着给倒水的,又是让人爬在牛背上牵着牛跑给倒水的,又是掐人中的,可弄了半天就是没有一个醒来的,最后不知道是谁喊了声:去医院。大家这才慌里慌张的抬着三个娃娃往镇医院跑。河岸上的人几乎全去医院了,那些脱的净光的娃娃们也穿好衣服回家了。河水还是那么不急不躁在流着。人们的心思都在那三个送去医院的娃娃们身上,其它什么也没有去想。
还好,经过医生的一番抢救,三个娃娃终于醒过来了。秦三爷的孙子秦君刚醒来就喊:二娃,二娃。秦三爷一惊,问:咋了?可秦君光是喊二娃。秦三爷这才急了,又带着人们去河里找二娃了。可是平静的河水中根本看不到二娃的影子。人们去二娃住的窑洞里找,不在。几个会水的就又跳下河去那些沙坑摸,可还是没有。秦三爷就又带着人们沿着河岸向下游找,终于在离村子三四里的地方找到了二娃,二娃被河水冲到了岸边,可这时的二娃已经没有一呼吸。
秦三爷赶紧叫人去把二娃的弟弟勤社和媳妇找来。秦三爷的意思是,二娃由村里来安葬,只是依照当地的风俗,得把二娃抬回家放着,再打口棺材。秦三爷想把二娃抬着先放在二娃的弟弟勤社家。勤社到是没有说什么,可媳妇却是一蹦三尺高,死活不愿意。勤社看到来找二娃的人们脸上露出的愤怒,就对媳妇吼了一声:你悄着,再咋说他也是我哥。转身又对秦三爷说,二娃这事就不麻烦秦三爷和村子里的人了,他和他媳妇会安顿好的。秦三爷还操心着躺在医院的孙子呢,他就让村里一起来的人留几个帮勤社把二娃给弄回去,可勤社说啥也不要,说二娃已经死了,可医院里那几个还在抢救,再说活人总是要比死了的重要吧。秦三爷还要坚持,可勤社和媳妇硬是把秦三爷推走了。秦三爷一走,勤社和媳妇又把其他人也劝走了。
看着秦三爷和村里的人都走了,勤社和媳妇一商量,把二娃就埋这。勤社和媳妇,就在河岸边上挖了一个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坑。勤社把坑挖好,媳妇去人家地头的柴火堆上抱一抱玉米杆,给坑里铺了几根。勤社叫媳妇一起抬二娃,可媳妇不愿意动,没办法,勤社就拽着二娃一只脚连拉带拽地弄到坑里,然后又在二娃身上盖了些玉米杆就给埋了。这期间也有路过的外村人说勤社和媳妇的,可是勤社一说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再说,家里情况不好,也只能这样了。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看看就又走了。总之二娃的弟弟勤社就在当天还没到半下午就把二娃给埋完了。
医院里住着的三个娃,都醒了,可医生说娃们给吓着了,硬是要住院观察一下,所以三个娃娃都在医院住了一天。秦君见秦三爷来医院就一直问二娃怎么样了。秦三爷不敢直说,就对孙子说,二娃好着呢。
第二天,娃娃们都好了,医生也让出院了。秦君一进村就听到一群妇人在议论二娃,说二娃死了。他不相信,回家就问秦三爷。秦三爷就把什么都给孙子说了,可勤社把二娃埋在哪儿了他可真不知道。秦君就去问邻居的二婶,说要去给二娃烧点纸。邻居二婶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秦君。秦君一听这都气哭了,跑回家咕咚一下跪在秦三爷面前。秦三爷吓了一跳。爷爷,孙子想借你一样东西用,你放心,孙子保证再给你做一个更好的。秦君的脸上还挂着泪,但却字字如钉。什么东西?你老人家的寿材。秦三爷一惊。秦君就把二娃怎么给埋的给爷爷说了一遍。秦三爷一听心里更惊,还没等他说话,秦君又说,你不是常教我做人要有良心要记恩情吗?秦君跪在地上两眼一直盯着爷爷一动不动,秦三爷听到这些后心中也有所顾滤。沉默,沉默,五六分钟的沉默。秦三爷的内心也在做着激烈的斗争,可当他看到孙子秦君那坚定的目光时,他还是同意了,他对着孙子大喊一声:好。
秦三爷和孙子把自己的寿材抬到村口,秦君把二娃的尸体又给拉回来,换了衣服装进了爷爷的寿材里。在村口搭了一个棚子,棺材就放在棚子的正中间,秦君一身白孝服,跪在棺材前。刚开始一些路过的人不知道怎么了,还笑秦君,说这娃是掉到河里给吓傻了,也二了。可是当走近时才看到棺材旁边凳子上坐着的秦三爷时,再也没人敢笑了,也没人说秦君二了。就这样,一会儿的功夫,除了勤社两口子,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可都是一脸的迷惑。秦君这才给村里人说起初他们二个滑进沙坑时,二娃是第一个来救他们的,可是二娃也不会水,但二娃还是跳下去救他们了,本来二娃都把他俩都救起来了,就是二娃抱着两个人上不了河岸,这时岸上的一个伙伴来拉二娃的衣服,可二娃的衣服给拉扯烂了,他们四个人才一起又都掉过沙坑了。后来村里人来救时,岸上的人忘记了二娃,就说三个人,结果,二娃就那样给让水冲走了。秦君说完这些,对着棺材跪下,咚、咚、咚瞌了三个头,大声说道:叔,我以前那么欺负你,你都不怨我,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不能给你养老,但我可经给你送终。接着,其它两个被救的也来了,也跪在棺材前,也都哭喊着叔。这可能是二娃一生中唯一被人叫叔的时候了,也是唯一一次不再被人取笑,被人跪谢。可这些二娃却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村子里的人们自发的给二娃打了墓,还给二娃叫了几个吹锁啦的乐人。那可是村子里几十年来最隆重葬礼了。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每家都给二娃送花圈,送纸,妇女们还给二娃糊了衣服。埋二娃那天,光烧人们送的花圈、烧纸和给二娃糊的衣服,就从早上一直到下午天黑还没烧完,就这还有邻村的人不时又拿花圈来。秦君想给二娃立个碑,可不知道二娃原名叫什么,就让人去问二娃的弟弟勤社。去问的人敲了半天门,勤社才应声,最后爬在门缝问来人什么事,人家就问勤社,二娃原来的大名到底叫啥?勤社一时语塞,说让他想想再说。可他这一想就是四五个小时,却也没有见回音。秦君这边实在等不急了,只好在石碑上刻下:恩人 二娃 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