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败家
我的真皮钱夹子里面,夹着一张拍照于1958年夏天的发了黄的大二寸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老大娘,花甲年岁,面庞宽阔,白净,人坐在骨牌凳上虽然已经矮了半截,却依然显得个子高、块头大;手工缝制的黑时布褂子、蓝色的土布裤子也都合身得体,并拢的一双小脚,穿的是黑灯芯绒鞋面裹着白色的袜子,显得脚背酷像一对白色的小辣椒。这双真正的小脚,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证明了她是大户人家出身。
老大娘的娘家是距离竹山县城西区宝丰小镇30华里山路竹溪县属的唐家沟。纳罕的是唐家沟居住的却都是杨姓的人家没有姓唐的人家。她是当地一位知名杨姓老中医的闺女,年轻时人称杨家大小姐,是很享福的大姑娘。那首著名的民间歌谣《黄毛丫头》所唱的“黄毛丫头,睡到饭熟。听见碗响,爬起来就抢。一抢抢个豁碗,一吃吃一百碗!”是她在娘家当闺女的形象写照。
杨家大小姐是十九岁那年出嫁的。
出嫁那天,桌椅板凳箱笼柜屉锅碗瓢盆甚至解溲马桶等家用器具俱全的二十四台油漆嫁妆,由四十八名青壮年汉子分别用长竹竿二人各穿抬一台,那抬嫁妆队伍就牵扯里把路长。
嫁妆队伍前面,有两对童男童女打着红蓝绿黄四色彩旗(民间亲切叫做“打彩旗儿”);彩旗儿后面是一乘四人抬的花轿,花轿里面坐的当然是杨家大小姐;花轿后面紧跟着对子锣“喜洋洋喜洋洋”地敲打着,为敞开嗓门欢叫着“嫁啦——出嫁啦——出嫁啦”的双喇叭伴奏过门;再后面是一人扛着一杆连根蔸挖起的竹子,竹子枝叶上用红线绳系吊着一对鲤鱼——这物件大有讲究:象征着姑娘出嫁后的生活如竹子一样节节登高,像竹子一样多子多孙(籽笋),子孙能像鲤鱼一样跳龙门,前程似锦。抬嫁妆的一溜排开紧跟着那棵竹子,里把路长的队伍一路风光了一个多时辰,从深山唐家沟来到了宝丰镇街西的二道河街头。
街北面的陈家牛行闻听锣鼓、喇叭骤响,廊檐两根柱子上伸出的长竹竿高挑的鞭炮也“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地炸响。鞭炮硝烟正浓,嫁妆已经摆满牛行门前的街面,花轿已然停歇在陈家牛行大门口。牛行老板陈维纶头戴花翎礼帽,身穿黑绸缎长衫,胸配脸盆大红绫花,亲手把杨家大小姐从花轿里面牵手走出来,跨过燃旺火的火盆,挽手走进了大门。
杨家大小姐来到陈家,陈姓人按照自己的备分叫她为杨家新嫂、新婶、新妈,街坊邻居习惯称呼杨大妈。杨大妈善心计,懂经济,使牛行老板陈维纶的牛行生意如虎添翼,不到一年工夫添置了宰猪摆肉案子卖鲜肉的产业。有着牛行和肉案子的兴隆生意,杨大妈隔年生一子再隔年生一女连续添了三男二女,一家人的日子依然是衣食无忧。
街面上提起这一家人和事,习惯说陈家牛行的如何如何。一转眼,陈家牛行的三儿俩女都已经长大成人,首先是大儿子完婚,接着是两个姑娘出嫁,二儿子待婚,老三即幺儿子出远门读书去了。陈家牛行没有遇到天灾也没有遇到人祸,风平浪静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不合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公元1939年),是历史上少见的如后来的1959年一样的全国大饥荒年,时年腊月初一个风高月黑的夜半,有一拨百十人的抢匪队伍(其实是饿极了的山民)闯进了宝丰镇街,他们一色穿的是黑衣黑裤子,头戴黑线、黑布做的“狗钻洞”帽子,只露出眼睛里的贪婪的光,辉映着手握的马刀、鬼头刀、小扎子(匕首)的寒光;他们脚穿布须溜、棕衣、火麻皮打的草鞋,行走轻便,着地不出声响,撬开了一条街所有大小商铺的临街门面,抢掠货物。
所有的商铺后面住的人,都知道有人抢物越货,有的人用被子蒙紧头颅,不敢下床,还把床抖动得“个呀个呀”呻吟。稍胆大的些的人下了床,却一个个都夹紧两瓣屁股,害怕有屁溜出声响招惹麻烦,身子骨筛糠样发抖贴墙站着,眼睁睁看着土匪强盗把店铺里的货物一样样从货架上拿下来,装篓、入袋、打包——搬走。
抢匪们来时,把牵来的马匹、驴子留在街西头河那边的邓家湾,得手以后,把货物驮上了马背驴肩。搬不完的,一时不便弄不走的东西,如何处理?那三五个领头的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去处。
“笃笃——笃笃——”为首的杨云清敲击着陈家牛行的大门。
“是哪个啊,深更夜半的敲门?”牛行老板陈维伦很不情愿地问道。
“是你们的杨家亲戚呢——打扰老姑爷了——”
陈维伦听说是杨家亲戚,而且听来人口称老姑爷,郎舅亲戚,不变推诿,也就起床把大门打开。
大门也只打开半边,杨云清等携带着抢劫的货物包裹一涌而入。
陈维纶记得民间俗话有说道:便宜莫捡,浪打来的不收。本不想让这一伙携带财物的人进来,怕招惹麻烦上门,可是已经阻拦不了。床铺上睡着的杨大妈听着是娘家人来了,欢喜不跌,耳听娘家人带有许多包裹进门,就起了捡便宜的念头。心说娘家人一定会给自己留下一些东西,岂不是轻易到手的财喜?不问来由,不问来意,麻利起床办招待。
开牛行、肉案的人家,肉食方便,燃碳生火,烧灶炒肉、温酒,盆碗成席,把杨云清一拨人吃得嘴丫子流油,喉咙打嗝,裤裆里滚屁,上下连声呼应。饭毕,杨云清嘴巴一抹,起身告辞,不由分说,要把携带进屋的赃物留下,陈维纶坚决不让留下,杨大妈想白捡便宜,硬说不妨事,做了主张,让娘家人把拿不走的东西留下。
抢匪们酒醉饭饱告辞,按照各自的辈分对杨大妈拱手说多谢老姑太老姑奶老姑娘老大姐,趁着夜色,迅疾走人。
抢匪们走后,杨大妈打开那些包裹看,有布匹绸缎,有成衣鞋袜,有景泰蓝、唐三彩瓷器,有金银珠宝首饰······
看毕,喜滋滋上床睡回笼觉,心里面盘算着 布匹绸缎给当家的和儿子媳妇哪样做长衫,哪样做短褂,景泰蓝唐三彩瓶罐放在客厅柜屉上如何显摆,金银珠宝首饰给已经出嫁的两个姑娘带几样去······这么盘算着喜滋滋进入了梦乡。
这个夜晚过去得很快。
天空才显鱼肚白色,陈家牛行门上就开始闹闹轰轰,一片嘈杂,众人把陈家牛行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是街面上被抢劫的商铺直接找上门来讨说法,一个个都是贼人在时筛糠、贼人走后耍枪的主,现在联合起来发难,要陈家牛行赔偿他们被抢劫的货物,理由是陈家牛行夜半不仅酒肉款待抢匪,而且窝藏有赃物在屋。真正是黄泥巴糊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陈维伦分辨说对于抢匪进镇街抢劫并不知情,也不是专门要款待抢匪,是抢匪自己强行进屋留下货物,自家没有要捡便宜的想法。但好说呆说分说不清白。
俗话说众怒难犯。不晓得是谁发了一声喊,领头冲进牛行大门,众人动手把牛栏里的牛牵走,把猪圈里的猪赶走,捉鸡子,逮鸭子,顷刻间,生意兴隆的陈家牛行变得徒有四壁,一贫如洗,连锅碗瓢盆也不剩一件。
有心留下赃物捡便宜的杨大妈,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因为抢匪是自己娘家人,对谁说都是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口。只有自己把苦吞下。为了一家人口食生计,吩咐自家男人陈维伦跟随街道上的盐客去四川大宁挑盐。
陈维伦是开牛行的老板,是用手指头在袖管里面比划商道数码字赚钱的,猛可变成挑脚夫,真是勉为其难。去时空身子行路赶不上人,转身肩负盐担子更是远远落在同行人后面,眼看天打下黑影子,见同伴越去越远,又饥又渴,索性不再追赶,在一面山坡脚下歇下担子。
他约摸记得早晨过来时候,山坡上有一丛丛经霜打过的“救命粮”,也即书面学名称为火棘的带刺杂木上结出的如豌豆粒大的红色颗粒,那种颗粒经霜后很甜,荒年山里人多采撷代食。陈维伦好不容易爬上山坡,摸索到了“救命粮”蓬棵,不顾荆棘刺扎手,一把把捋下救命粮颗粒,迅疾撂入喉咙,意欲就此缓解难耐的饥渴,吃着吃着,嘴巴却没有了甜酸苦辣味道的感觉,浑身麻木无力,人,渐渐失去了知觉,倒卧在山坡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同行者已经在距离此处两里路开外的柯家饭店“打尖”(简餐)完毕,不见陈维伦赶来,领队不忍心丢下不管,吩咐两人转身打探情况,发现一副盐担子放在路旁,却不见挑盐的人哪里去了。俩人就近在路边人户找了干竹篾,扎起火把,朝山坡上寻找,发现陈维纶佝偻在一片有剧毒的山花椒蓬棵里,人已经早没有了气息。
原来,陈维纶饥渴中,夜黑里把有毒的野山花椒当救命粮吃了,人,被麻醉死了。
挑盐人走后的第三天,杨大妈就靠在门旁,放眼西街头,看挑盐人队伍是否已经回来。第五日的晚半,长长的挑盐队伍进了西街头,走过来一副挑子不是陈维纶,走过来两幅挑子,也不是陈维纶,杨大妈巴眼望着队伍最后,确是两个邻居用两根树干攀缠葛藤编制的担架抬着已经毫无知觉的陈维纶。
简易担架在牛行门前歇下,杨大妈看着死去的丈夫,问明了情由,喊叫一声天塌了哟,开腔叫着姊妹呀我的人啊慢慢哭诉起来:“我悔断肝肠啊,好不该存有捡便宜的心啊落得如此下场啊·······”
从此陈家牛航一蹶不振,浪推沙般垮塌下去,影响到我们第二代第三代一直贫穷。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杨大妈是我的祖母,陈维伦是我的祖父。
(写于2015年农历八月中秋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