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楼的窗外,有一棵女贞树。
时间已是春天。树木们都听到了春光的召唤,穿红着绿,欢欢喜喜地迎风起舞。独有它,悄然独立,纹丝不动,风儿叫不动它,蝶儿唤不醒它,它究竟怎么了?
这是一棵平常不过的女贞树,却经历过生活的太多苦难。先是,不知谁把它栽种在一个让人诅咒的地方:西边是座高楼,东边是排高房,它被卡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南边本来有一个可以自由发展的天地,可偏偏早就有一排排高大的杨树盘踞在那里,遮天蔽日,密不透风。女贞整天就生活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的世界,虽然一样用绿色装点着世界,但那惨白的肤色稀疏的枝条,却分明申诉着营养的不良光照的不足。每每从树下走过,没有人不颤几颤恻隐之心。
多少年来它一直站在那里,似乎是越长越低。为感应杨树缝隙筛下来的那点剩余的阳光,它把身子尽力地探向南方,长成了一棵歪歪树。树是没有脚的,如果有脚,它肯定早就选择离开这个地方,从而也能躲开生命中的那次大变故。三年前的秋天,单位搞建设,拆掉了东边的那排高房,它的周围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与此同时,南边的那一棵棵杨树也被先后锯倒了,其中的一棵大约是心怀不平,在轰然倒地的一刹那,身子一扭压在女贞身上。毫无防备的女贞,竟生生被刷掉了整个树冠,只剩下一根光光的树干,露着白森森刺眼的劈伤,伤口边是一串串伤心的泪水。用不着触摸,仅用眼睛看一下,都要令人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
整个秋天整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资金问题,使得单位的工程一直停着,女贞的树干也因为工程的停滞而得以保存。下雨的时候,雨水就直接冲刷着它新鲜的伤口;下雪的时候,雪花无声地飘落在它的身上,给它戴上一条并不暖和的披肩。有时候,一只只蚂蚁排成一队,上到树干顶端后再失望地离开;有时候,一只鸟儿落在上面,啁啾一会儿又翩然飞去。它,几乎已被人遗忘了。
但它的根还在。第二年春天,人们惊喜地发现,树干的劈伤处,竟然抽出了一枝细嫩的枝条,紧接着,第二枝、第三枝也出来了,发芽了,长叶了,几乎在一夜之间,又长成了一棵全新的女贞树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新生的女贞没有了杨树的压制,抽出的枝条全都拧身笔直向上,像一把砰然弹开的雨伞,一年间就蓬出了方圆丈许的绿云。
同时,女贞的环境已大为改观,视野的开阔使它可以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的一个个教室,听得见里面孩子们的读书和欢笑声。微风拂过,枝叶们载歌载舞,甚至能够透过教室窗户向教学楼另一侧的树们摇手致意。晚上,教室里流泻出来的灯光像月光一样照在它的身上,给它增加了一种朦胧的美。
就这样,让女贞幸福的生活下去该有多好,可这个世界偏有那么多的不如人意。去年冬天,单位的工程再度上马,人们看到这一棵多灾多难的女贞,感到再也不忍心让它遭受新的折磨,于是盖楼时位置后移,绕开了它。新楼竣工,将它周围辟成广场,用水泥打成厚厚的地坪,仅在树根附近,留下一尺见方的土地,便于浇水。
现在,又一个春天到来了。桃花依旧,春风依然,可广场上的这棵女贞却再也没有丝毫的动静,石刻一般,它一直站在那儿。内行人说,树和人一样,需要水分,需要呼吸,厚厚的水泥地坪隔断了树根和地面空气的交流,它,是被活活闷死了。
这才想起,女贞树本来是不会落叶的。去年冬天它叶子像头发般的纷纷脱落,根本不是在追逐物候的变化,酝酿来春的希望。水泥地早在去年冬天已经夺去了它的性命,断绝了树根和上面世界的一切交流。尽管地面上是香风熏熏,雨水纵横,但它是再也没有了拥有的权利。对于一个已经消失了几个月的生命,怎么会有复苏的希望呢?
虽然人们禁不住地唏嘘叹惋,但还是决定趁着春天,在这里栽上一棵新的树来填补这点空白,于是刀锯来了,斧头也来了。就在即将动手的刹那,突然有人喊道:它还活着!
仔细看去,在最下边的那一枝条上,分明有几粒嫩绿的小芽。那当然不是去年的残留,而是今年开春后的挣扎。
看得出,它正在苦苦的撑着,熬着,拼着。地上地下之间,生命电流的传递已经十分微弱,但筋脉里的血液尚未完全凝固。地下的世界黑暗如漆,但那成千上万的根须还活着。那根须肯定是顺着本能,全力以赴,在岩石间左冲右突,伸向尽可能远的地方,去寻找生命的空气和营养。而上面的枝条虽然是容颜已改,清秀不再,但还不忘在微风中艰难地伸手点头,告诉大家:我还活着。
终于,最下面一枝全绿了。
终于,紧挨着的一枝全绿了。
……
对这一棵普通的树,相似的赘述已经毫无意义。看起来,求生的道路已又一次打通。只要刀锯不来,斧头不来,谁也无法阻碍它和春天的约会。甚至有一天,当刀锯和斧头一齐都来,只要它的根还在,就肯定要再演一场生命的传奇。
(原创作者:中天悬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