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军二十一岁那年,从师范学院“毕业”了。这一年,刚好是文化大革命第三年。在那个“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从小学到大学,所有的学校都在停课闹革命。学生们各自组织了战斗队,一夜间都成了红卫兵。因为红卫兵跑遍全国不化一分钱,从吃、穿、行、住,全部是免费的。一时间,全国交通人潮涌动。平时再老实的人,在那个年代,也都会蠢蠢欲动。想做点什么,想如何发挥一下自已。年青,血气方刚,是最容易受到诱惑的。所以,赵军虽说是毕业了,也只是说到了毕业的时候。从学校拿到了一纸毕业证书。这二年没有上课,学校成了空巢。赵军只是在家中静静候了二年。候到了毕业。期间,他没有跟同学去全国各地大串连,因为他清楚自已的根基,如果没有出色的成绩,大学的大门,是不会为自已敞开的。凭自已的家庭出身,在那个年代,当兵和读大学,都是不太可能的事,好不容易进了大学,他可不想白白浪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与学业不搭界的事一律不参与!不上课,没关系,只要能拿到毕业证就可以了。拿到了毕业书,就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那个年代,大学生是属凤毛麟角一类的。
在家候了一年多,工作一直没有着落。那几年,全国开始在农村办小学,小学校普及到每个大队。中学普及到每个公社,赵军所在的沈庄大队也办起了小学,学校是初级制,分四个班级。赵军也理所当然的被分配到了大队的小学里。学校共有共有七、八名教师,包括赵军在内,有二名是编制内教师,其余几名均为民办教师。虽说学校不理想,但总算是有了工作。
沈庄大队处于县平原地区,位于西笤溪边,沿着西笤溪边是一望无际的竹林。生长着全县有名的黄枯竹。这种竹材修长,竹身柔软,是编织夏天凉席的绝佳原料。这里的土地肥沃,更是全县有名的粮仓。沈庄有十几个生产队,分布成六、七个村落。人口近二千人。大约是受地域文化的影响,人们对于教育非常重视。沈庄所处的县内出过二名全国著名的书画家,有一位更是闻名于世的金石书画大宗师,赵军在大学里就是一位数学才子,如果不是这场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他的家庭出生,假以时日,赵军在数学上的发展可能是相当有前途的。因此,赵军虽然出生不好,但在这所小学校里还是受到了应有的重视。
教师队伍中有一位女教师,名叫李萍。是位代课教师,本大队人,初中毕业,身材姣小,年龄比赵军小二岁。喜欢文艺,只不过在那个年代,生在农村,又是代课老师的身份,所有的梦想就只能是乌托邦了。这样的女青年,面对师范学院出来的、多才的赵军自然成了她的偶像了。再加上赵军身高一米八五,身材廋廋的。更是加深了姑娘的满腔情愫。当时的年代,虽说是一腔情愫,但却不会轻易表达的。只能放在心里,或者是在适当的时间点滴地透露。
赵军是两兄弟,哥哥比赵军大十岁左右,是一位老实木讷的地道农民。由于家庭出生关系,一直没有结婚,赵军已二十四、五岁了,在那个年代,虽说不是很晚,但也已到了迫切需要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了。可是赵军的大学文凭以及他的教师身份,已经养成了他不同于普通农民青年的择偶观念。而他的家庭出生和农村家庭的现状,又限制了他在这方面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二
学校的工作很繁忙,因为是新办的学校,师资力量存在很多不足的地方,赵军虽说是从师范学校毕业的,但实际工作经验毕竟不丰富,其它的几位代课老师更是不能提了,为了搞好教育质量,同时也为了保住自已的工作饭碗,更为了不让大队社员看不起。赵军带领几个代课老师在学生放学后继续努力,提高自身的教育水平。晚上天天都到学校去自身学习和探讨教育方法。回家一般都在晚上八、九点钟了,有时更迟,好在几个代课老师都年青,没有成家,没有家的拖累。李萍的家与赵军家在相反的方向,学校刚好处在中间。从学校到她家不远,只有二公里路左右。整个路段大部份在竹林里行走,而且那个时候的路不宽,只有一米不到,有很多地方只有三、四十公分,仅仅能让一个人通过。年青姑娘在晚上行走本身就怕,更何况在昏暗的竹林里,有时路上会突然窜出一条蛇或蹲着一只癞蛤蟆之类的,这更是年青姑娘不能承受的。于是赵军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护送李萍的责任。
白天工作忙,人多,但为了工作,总会有那么多的事将二人纠缠在一起,晚上的护送,当踏着一地的月光、或照着手电筒行走于这羊肠小道上:慢慢的二人产生了感情,这在赵军的心里是甜蜜的,因为这是他的初恋。二人虽然有了感情,可是这感情的纸却一直没有通破,原因在于赵军是个书生气很重的人,他不知如何向李萍表白。而李萍作为那个时代的女孩子,更是羞于表露了。就这样,一层薄薄的纸,就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他(她)们中间。
有一年的夏天晚上,月光如水,送李萍到家后,赵军一人返回自已的家,途中被一条蝮蛇咬了一口,家人和邻居连夜将他抬到了县上的医院。,第二天早上上课,李萍得知了这个消息,马上赶到了县人民医院,赵军已转到了住院部,正在挂盐水。由于送得及时,问题不是很大,只要挂上几天点滴消消毒就可以了。“你吓死我了,如果万一,你说教我怎么办”?李萍眼里含着泪说。赵军的心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只是杂乱无章的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快回去,学生们还等着你上课呢,我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了”。李萍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说,“我已请了假,同事们会按排别人代课的,你现在的情况我能离得开”?赵军口中喃喃的说“那行,那行,”千言万语,这满腔的情感又怎能表达得了!二人中间的这层纸就被这喃喃的、不成话语的话,悄然的通破了。
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用在此时、此地赵军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原来要住几天的医院,挂几天的点滴消去蝮蛇留在体内的余毒,被李萍的几滴眼泪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三天,赵军就出院了。继续着他的教师生活。继续着他每天夜晚的陪送!
三
人们都说恋爱中的人是最幸福的,赵军现在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白天与李萍一起给孩子们上课,晚上又与李萍踏步在村上的小路上迎着月色顶着昏暗,二人谈着理想、谈着将来,期待着明媚的明天。殊不知,一股不利他与李萍恋爱的暗流已悄悄的涌上来了。
李萍同生产队有一位同龄男青年,名叫陈宝根,四年前应征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因为也到了婚配的年龄,他的家人看中了同队的李萍,于是便托人找上李萍的父母说合。陈家在生产队有一定的势力,同时家底盈实,对于这样的家庭,李萍的父母在没有征得女儿的同意下,就答应了陈家,虽说也有传言说女儿与同校老师赵军在谈恋爱,但是李萍的父母不看好这门婚事,原因很简单,赵家的家庭成份太高。
李萍自然不会同意陈家的婚事,男青年她认识,同住一个村庄,知根知底,谈不上好感,但也说不出厌恶,因此当父母一说起此事,她马上一口回绝了。并且直接告诉了父母,自已有了心上人,就是同校的、每晚护送自已回家的赵军!李萍的父亲是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但不乏对现实社会的认识。他说“你要知道赵军的家庭成份是什么,在现在的社会,成份高意味着赵军的将来是可想而知的,而且这会遗传下去,子子孙孙都会因此受到牵连”李萍说“我不期望赵军将来有多大发展,只要有教书这份职业就可以了,以后的事到以后再说”。李萍毕竟年青,不知世事的险恶。在她看来,此事很简单,只要自已不同意陈家的提亲,陈家自然没有办法了。
李萍认为此事很简单,恋爱是自由的,只要自已不同意就万事大吉了,陈家同样也认为此事很简单,原因是儿子陈宝根是现役军人,军人的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李萍拒婚简直是蚍蜉撼树!至于赵军根本不在话下!区区一名教师,又是四类份子子女,没有他发言的地方!
陈家开始行动了,陈父去了一趟公社,找了公社的武装部长,将儿子陈宝根想与李萍谈恋爱的事、以及李萍目前与教师赵军在谈恋爱事全部说给了部长,希望他出面调解一下之事,儿子陈宝根最近想请假回来成亲,时间是越快越好。
原来李萍认为只要自已坚持就完全没有问题的事,被陈父去公社跑了一趟,李萍的坚持就冰消瓦解了。事情很简单,人武部长派出公社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找到赵军。“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李萍与陈宝根的婚姻属于军婚,破坏军婚这顶帽子你赵军一名小小的教师戴的起么?”简简单单,赵军只有唯唯喏喏的就败下阵了,虽然平时赵军说起话来也是口若悬河,可是当双方不平等的时候,这平时的才智早就跑得远远的了。这不是丢不丢工作的事,搞的不好,坐牢也是会的。赵军败了。李萍那儿,陈家根本不去做工作,因为事情明摆在那儿,不同意,就意味着李萍会丢掉现在这代课工作,虽说是代课,但这也是多少初中毕业的回乡青年梦寐以求的事,再说李萍从来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农业劳作显然已不适合她了。
四
过了不久,陈宝根从部队请假回来探亲了,陈宝根身高一米六五,脸黑黑的,不善言语,小学倘没有毕业就缀学回家放牛了。他从部队回来后,就开始了他的追求李萍的行动。每天晚饭过后,在李萍要返家前一、二个小时,他就到了学校,坐在办公室里等待李萍下班。虽然他与其他的老师不熟,也没有人会搭理他,不过他不在乎,他一个人跷着二郞腿,抽着烟,很耐心的坐在那儿等待。一直等到李萍动身回家了,他站起来陪同在一边。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将赵军的权力剝夺了,李萍不理他,他也无所谓。李萍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骂他吧,毕竟是在一个村庄的,又是从小就在一起的长大的。学校的同事也看不惯陈宝根,可是也不能先开口说他,毕竟他是一声不吭的坐在那儿,又没有妨碍别人!
陈宝根的假期很长,有几个月,他的目的很简单,与李萍确定关系,并在返回部队前将婚礼办了。于是他打起了耐心战,天天如此。给人留下了他就是李萍的男朋友形像。
这个时期,天空仿佛也是灰暗的,赵军和李萍的心情糟到了极点。白天在学校里,忙于工作,只有晚上李萍返家时是属于他(她)们两人的时间。可是仅这有限的时间,现在也被陈宝根占领了。两人不敢反抗。李萍不能,赵军更是不敢。破坏军婚这顶帽子不是他能玩得起的。看陈宝根的势态,二人的分手已成了不争的事实。赵军内心很痛苦,可又不知如何发泄。他想约李萍谈一次,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次谈话了,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公开的场合不方便,可私密约会万一被人发现那就惨了。怎么办?左思右想,最后决定用书信的方式向李萍作最后的分手留言。
萍:命运决定了我们的恋爱只能是昙花一现,面对现实,我们不能抗争,真的是无力抗争!既然如此,我们只能服从这命运的按排了、、、、、、。与你相伴的几年里,你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因为有了你,使我看到了人生的光明。刚到学校时,简陋的教室和等待启蒙的儿童,一时间,我陷入了绝境,我真想不通,这怎么开展工作?这时,你出现了,你如同春风般的笑容溶解了我的疑惑,你如同莺声般的细语增添了我工作的力量,为此,我曾发誓一定要将这所小学办好,我一定要在家乡发挥我的才能。这几年,我也确实是做到了最好,这里面有你的成绩,如果没有你,我想我可能做不到这么好。萍:这是真的,是你给了我奋斗的力量,这几年的成绩里,你功不可没。
在医院里,当你来看望我之前,我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我希望你能探望我,可又怕让你看到病床上狼狈不堪的我。当你来到我的病床边,当你含着泪水在述说时,我的心溶化了。我陶醉了,当时我想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命运总是坎坷的,这对我来说更是如此。在这里我要说的是,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因为你我都无能力抗争。此生不能与你共同白头到老,我们可以没有爱情,但谁也不能阻挡我们成为亲人!我没有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妹!此生!
赵军
五
人生如白驹过隙,一刹那,时间过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是风云变幻的十几年,全国上下翻天覆地。赵军离开了大队小学,来到了县城的县师范学校,这是一所改革开放后新开办的学校,为的是适应新形势下不断增添的学校所需的教师队伍,为培养教师人才而开办的学校。赵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选中的。刚进入学校时,他任数学教老师,不久就渐渐的升到了教导主任、继而是校长、书记。
李萍在赵军离开后不久就离开了教师岗位,因为有了孩子的拖累,在民办教师资格考试时没能通过。幸好那时已分田到户,陈宝根也早已复员回家,农田的活他一人也能应付。于是李萍心安理得的当了几年家庭主妇,好景不长,慢慢的,孩子长大上学了,生活的负担加重了,陈宝根一人挑这付担子显然有点力不从心了。为了增加收入,李萍第二天早上赶去县城,在蔬菜市场傍摆地摊。这项职业很辛苦,早上天没有亮就起床了,天黑了才返回到家。虽然是辛苦一点,但家的经济状况要好了很多。
有一天早上,李萍在摆摊时突然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赵军。此时的赵军刚刚新婚不久,今天凑巧是妻子身体不适,改为赵军上集市买菜。当看到李萍的身影时,看到她以往的倩影现在已变得憔悴,一时间,赵军不知如何表达,早上的市场人多杂乱,二人也没有多交谈。李萍忙于生意,根本没时间去多想。赵军回到学校后,一连几天精神恍惚,工作也受到了影响。到了星期天,下午赵军专门赶去了菜市场,趁李萍生意淡挡的时候,与她作了深谈,对李萍的近况有了初步的了解以后:赵军对李萍说“你这样做不是长久之计,同时身体也吃不消,我这几天为你考虑过了,你可以到县城来租一个门面,安安心心的做生意。收入比你现在的要多,人也比现在要轻松”。李萍说,“我能到哪儿去租房?陈宝根只是一耿人,一根筋,”?赵军说,“这不是大事,房子的事我来操作,你只要准备好开办那些方面的生意和营业执照就可以了,”李萍说“行,就听你的”!
一个月后,李萍的南杂货店铺真的开起来了,她们一家三口住在商铺楼上,楼下就是店面,儿子也转到了县城读书,为此事,赵军化了很多时间去托人找关系,因为李萍与陈宝根是农村人,户口不在镇上。陈宝根专门买了辆三轮车进货。下午空闲时,有时回到老家去操劳一下田地。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李萍的生意做的很稳,慢慢的做大了,并在镇上购置了商品房。期间,赵军很少露面。一来是因为他已是学校的一把手,事务繁多,二来对陈宝根心中多多少少有些芥蒂。有事要找李萍,只要电话就可以联系了。所以,二人虽说住在一个县城里,却是很少会面。
虽说已结了婚,当年对李萍的承诺赵军一直不敢忘怀。现在李萍生活稳定了,赵军心中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门心思扑到了工作上,师范学校办的风风火火。
日子就是这样平淡而繁忙的过下去了,赵军和李萍都在忙于自已的事务,陈宝根则早已开上了轿车,风光无限。他(她)们也都到了中年。
有一年,赵军身体不好,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因为多年操劳,饮食不规律。得了胃癌,幸好是早期,可以手术治疗。住进了医院,又是生癌,虽说是早期,但毕竟是癌,这是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病。手术前,躺在病床上,赵军心中有些不安,他也不明所以,一时有些糊思乱想起来了,一直到手术的前一天,他才突然想到要告诉李萍。原来心中的不安就是此事,他不想被万一造成一生遗憾!
李萍接到电话后,一时间如同天塌了一般,当天晚饭时,在餐桌上她告诉了丈夫和儿子。并将与赵军谈恋爱起一直到全家走进县城起,一五一十全盘托出。陈宝根呆住了,一惯以来他根本不知道赵军对他的家庭有如此多的关怀。不知道赵军与李萍有着超乎男女之情的亲情!饭后,一家三口赶去了医院。在赵军的病床前,看着赵军削瘦的脸,李萍泣不成声的喊了一声“哥”这是近二十年的第一声“哥”!陈宝根拉着赵军的手,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握住。赵军脸上泛上红光,口中喃喃的说着“谢谢,谢谢”。几十年的牵挂总算见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