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天某个下午,我放学到家,还没放下书包,邻居就告诉我:“猪娃子喝农药死了,敌敌畏!”我知道猪娃两兄弟生活窘迫,父子不睦,但不至于喝药自杀,觉得这很玄幻。
猪娃姓李,论字辈,与我玩耍的李姓伙伴都是他孙子。印象中,他身材矮小,皮肤粗黑,头发蓬垢,双眼凹陷,颧骨突起,嘴上留一小撮胡子。一副营养不良、精尽人亡的神态。常穿一件不辨颜色满是补丁袖口油污的中山装,将一条同样不辨颜色的单裤裤管挽到小腿,套一双解放胶鞋,脚趾外露,像是插秧收工回来。路遇旁人,他总是问对方“有没有割(买)肉吃?”除了对肉感兴趣外,猪娃还非常渴望婆娘,他去某寡妇屋前那块地里最勤,那时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但他肯定有什么想法!
猪娃年幼丧母,老汉是位教书匠,因强奸女学生被判重刑。父亲入狱后,猪娃当爹又当娘,靠着一亩半土地将弟弟带大。到我记事时,他们已经三四十岁了,生活潦倒,靠帮人打小工改善生活,有人嘲笑他们目不识丁甚至不知道自己岁数,有人讥讽他们长得丑讨不到婆娘。队上的小孩子们见了更直呼他小名,他总是满脸严肃作怒气爆发状:“老子打死你龟儿子。”孩子们就会笑着躲在家长身后,猪娃见了小孩家长,脸上立马堆笑,夸赞小孩精灵。猪娃不怪有文化的老汉给他取了低贱乳名,那些叫旺财、富贵的人比他好不了多少,但家穷人丑的现状,老汉一定得担责:除了那十几秒钟,老汉什么都没为兄弟俩做!
猪娃老汉出狱时,头发全白,走路发颤,丧失了劳动力,只有靠猪娃兄弟赡养。兄弟俩虽然记恨他,但迫于血缘事实,还是将两间茅屋让出一间,定期给他口粮。父子同住,矛盾越来越深,老汉嫌粮食太少又没肉,吃不饱饿不死,仅够保命,大骂猪娃忤逆不孝,咒他短命。每当此时,猪娃就按不住积怨,骂他老汉强奸犯,吃饱了就会到处奸人!他们总是能找准对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并以最恶毒的语言相互攻击,双方的矛盾,好比农民与地主,不可调和。其实,我认为猪娃老汉是个慈祥的老人:每次放牛路过,我总会看到他带着老花镜坐在凉椅上,要么看一本发黄的老书,要么缝补衣服。我完全不相信一个做针线活手都发抖的老人,会追着女学生满山跑!李家湾的人们也不计较猪娃老汉有前科,有喜事时总是让字辈最高的他洒鸡血烧黄纸喊礼仪。虽然如此,还是不能满足猪娃老汉经常吃肉的迫切愿望。
邻居告诉我,猪娃老汉嫌供给的粮食太少,偷偷地将猪娃晒在外面的谷子撮了一撮箕,双方冲突。猪娃将他老汉推到在地,老汉受伤哭闹着上街报案,称要将猪娃抓去坐牢。猪娃害怕,喝下了那瓶借钱买来准备给庄稼除虫的敌敌畏。村民发现他口吐白沫立即将他送医,可惜路途长远,又无交通工具,到镇上时,身体已经僵硬。我不信猪娃已死,跑到他家外面求证,在他家竹林里,我看到两根板凳上放着一块竹制薄板,猪娃笔直躺在上面,还是穿着那件中山装,那双解放鞋,裤管挽起,一张钱纸盖脸,我感觉他是睡着了,随时会醒来。他弟弟和一群帮忙的村民在不远处挖灶做饭,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死了人。有跟我一样没见过尸体的伙伴提议走近围观,我们提着胆子,慢慢挪步,一阵风吹来,钱纸飘起,露出了他的高颧骨和小胡子,我们见状拔腿就跑。前面的小伙伴边跑边叫:“狗日的猪娃子来了,有鬼!”跑开距离后瘫在地上笑,但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听说猪娃喝药前到山顶转了一圈,或许是俯瞰李家湾,或许是眺望远方,我无法想象将死的他留恋故土会是什么心情,也无法理解为何派出所会让他如此有勇气。猪娃一辈子都呆在李家湾,去过最远地方也只是到隔壁镇上赶集,由于弟弟没钱将他火化,他最终还是错过了进城的唯一机会。猪娃被就地掩埋,没有棺材,没有法式,坟头也只是小土包。整个过程中,他老汉始终没有出现,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如今猪娃弟弟还住着当年那两间茅屋,养了一条狗,那狗瘦的连肋骨都可以目数,见人就躲!
潦倒中情薄如纸,贫苦前命贱似草。我怜悯猪娃的人生,同情他的遭遇,但无能为力。也许猪娃内心很满足,根本不需外界怜悯。
纪念李家湾那些仙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