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滴……”
六点十分。
尖锐的闹钟铃声刺破了沉重绵长的睡梦。他倏然抬起眼皮,但上下眼睑显然不敌气势汹汹的困意,复又缓缓合上。他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一阵,才终于按停了聒噪的铃声。
脸朝下,他把身体深深埋入被褥,仿佛这样就能与床连为一体。
窗外传来清晨鸟儿明亮欢快的滴沥,阳光透过树影在阳台上洒下斑驳金色的暖意。他觉得自己又快要陷入昏睡。
“哐!”他懊恼地惊醒——六点半,楼下的早餐店准时卷起了铁门帘,老板开始搬出桌椅板凳,凳子腿在地上拖行时继续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噪音,固执地黏附在他的耳膜上。他不过一介初入职场的菜鸟,哪里负担得起高昂的房价,只能在这种临街的下等小区租一间三四十平米的小屋,暂时容身罢了。
睡意顿无。他愤愤起身,走进逼仄的卫生间洗漱: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下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眼白里的红丝更是清晰可见,头发蓬乱如鸡窝,因为瘦而高高凸起的颧骨使他平白添了两份祥林嫂的苦命气息。
他不是名牌大学毕业,而与自己一同在公司实习的同事里却不乏高学历者。二十多个竞争者最终却只录取三人,他不得不比对手付出更多的努力。昨晚在公司加班直至十点,回到家草草洗漱一番,他本想刷刷朋友圈放松一下,却发现不仅有高中好友晒出的欧洲旅游照,还有刚进入外企就得升职的大学同学举办庆功宴的图片,不免愁肠百结:似乎只有自己为了生存奔波劳碌,却仍艰难地挣扎在温饱线上,难道自己真的就只能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失败者?楼下的烧烤摊里一群醉汉划拳喧闹,粗鄙肮脏的言语和啤酒瓶滚落时的当啷之声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熬到两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打开冰箱,他拿出前天晚上在便利店买的吐司和牛奶,来不及热一热就囫囵塞进嘴里。小学时父母离婚,自己跟随奶奶居住,每天早上都能吃到热腾腾的早餐,有时是鲜美的阳春面,有时是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他在奶奶慈祥的笑意和缭绕的温热水汽中大快朵颐,享受着奶奶干枯的手抚摸自己脸颊时的温柔。他本可以在这慈爱与怜惜中长成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年,可是后来奶奶去世,他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就此死去。母亲早早再婚,他只能跟着父亲居住。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男人总是忙于工作和应酬,早出晚归,他只能自己应付早餐。从那时起,他逐渐习惯了冰牛奶和面包的孤独早晨。
也许父子是天生对立的存在。父亲甚少过问他的学习生活,他也无意改变两个人相处时冷漠的氛围。他喜欢上油画,常一人坐十几路公交车来到郊外的田野,一边看那天边大朵大朵绚烂的火烧云,或是浓荫掩映下鸟巢中吱吱乱叫的雏鸟,一边安静满足地在画布上堆叠明亮的色彩。但快速下降的成绩仍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尚不具反抗的决心与勇气,只能在父亲撕烂画布、扔掉颜料后懦弱地缩在墙角哭泣。缓慢愈合的生命再一次残缺,从此他愈发沉默寡言。高考的分数下来后,他坚持不愿复读,第一次与父亲爆发了言辞激烈的热战。或许心中仍怀揣些许草长莺飞吧,他渴望远离这个布满阴霾的囚笼,在云的彼端寻觅属于自己的自由世界。
换上西装,他对镜一照才发现衣角处已露出了好几根线头,不由暗骂便宜没好货。与父亲常年冷战,上大学后他只回过一两次家,然而他看不起父亲终生平庸无为,父亲则见不惯他自私冷酷,所有相聚都只剩下无休无止的争吵,语言是尖锐的刺,挑开彼此血淋淋的伤疤,他如何再开口要钱。只能在街角一家清仓甩卖的小店里勉强翻来这套西装。胖得肉都从纽扣间的缝隙里挤出来的老板娘见他在一大堆衣裤里来回找寻,翻了数十个白眼。她正嗑着瓜子,厚厚的嘴唇灵活地上下翻动着,把瓜子皮和唾液一同喷射到店门前的地上。他扭头看着那在阳光下泛着口水光泽的瓜子皮,内心泛起白花花的腻烦的恶心。
刚毕业的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野心勃勃,相信自己能凭努力在职场上搏得一席之地,能成为改变世界的一份力量。他甚至可笑地幻想着自己功成名就后回到那荒漠般寒冷的家,一边无情奚落父亲,一边满意地享受他嗫嚅着的忏悔。然而现实的险恶很快让他看清疑窦丛生的未来,他疲惫,屈辱,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使他不得不强咽下苦涩,不向父亲与友人透露只言片语。他已没有退路。
六点五十,他匆忙拿上钥匙和公文包准备出门,转眼却看到对楼窗口里的女孩仍不慌不忙地梳理着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发梢上跳跃的阳光显得她的脸庞那样青春美好。他比女孩先搬来,对楼的窗口原本一直空着。某一天他疲倦地回到家,正看见女孩把一同搬来的盆栽一一摆放在窗台上,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浅笑意,和那重重叠叠的花瓣一样娇俏可人。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心神荡漾,如沐温泉般畅爽,全身的毛孔都在这美好的笑容中缓缓舒张,仿佛新生儿第一次看见世界,他新奇而振奋。整整一周他心绪不宁,暗中窥探着对楼紧闭的窗帘,苍白的双颊时时浮着两团可疑的红晕。他笑自己痴傻,可一旦女孩出现,他立即扑到窗前,视线是透明的线,紧紧系在她身上。
后来在楼下遇到女孩,她友好地冲他笑笑:“早啊。”
和容颜同样清甜的嗓音使他彻底沦陷,僵直着身子不知所措地冲女孩傻笑,脑袋却里已经成了一锅浆糊,幸福地冒着热气。恍惚间,女孩已越过他走出小区,他赶紧追出去,却已不见佳人踪迹。后来他再没能遇见女孩,只能从对楼的窗口里偶尔窥视到那温暖的如花笑靥。整整一年,他不敢前去搭讪,也许默默凝视已然足够珍贵,他不敢再奢求。直到某一天,女孩的手搭上了另一条健壮的胳膊,清丽的笑颜从此只在另一个人身侧时才会绽放,他黯然神伤,独自回到简陋的屋子,疲倦地倒在床上。他的心碎于世界根本无足轻重,人们依然欢乐健康,他只是阳光里单薄的影子。虚弱,丑陋。
他突然恨起自己来,命运一次又一次残酷地剥离他最珍爱的东西,他有什么错呢?迟钝沉寂,甚至黯淡渺小得不如一粒尘埃,可是他也是有心的啊,他渴望笑容与拥抱,渴望爱与温暖,渴望同家人一起围聚在暖融融的餐桌旁,渴望意气风发地坐在宽敞整洁的办公室里,渴望和爱人甜蜜地漫步于星空下……莫非一切皆已注定?自己真的只能默默地过完一生,连死去也悄无声息?他怒火中烧,似乎能听见神经正一根根崩裂,胸腔里波涛翻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要喷涌而出。他将手里的公文包狠狠砸在地上,又拽出厚厚的资料疯狂地撕扯,雪白的纸屑被他狠命甩向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舞纷飞。
一地凄凉的白蝴蝶。他颓然倒在地上。
“滴滴滴滴……”
他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抓起正兀自尖叫的闹钟:六点十分。
该起床了。他无奈苦笑。
请给我一次重新活着的机会吧。他凝视窗前摇曳的阳光,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