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是怎么当上太子的呢?《三国志》卷十九《陈思王植传》有一种说法,是这样记述的:
植任性而行,不自彫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
这种说法看起来挺客观,颇具辩证法的味道,意思是:曹丕之所以能当上太子,从外因上讲,是因为曹植做事任性,言行不加掩饰,饮酒无度,失去了曹操的宠信,给曹丕创造了机会;从内因上讲,是因为曹丕施用权术,掩盖真情,自我矫饰,宫中的人和曹操的手下大都为他说好话,给曹丕创造了条件。
但是,稍微有点阅读能力的人,谁都能体会到这种说法的言外之意:曹丕这个太子当的很不光彩,他玩弄欺骗的把戏;曹操立曹丕为太子,是受了曹丕的蒙蔽。很显然,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来理解的话,曹丕无疑是个人品很低劣的人,而曹操俨然成了容易受人唬弄的主儿了。
这是事实吗?以我对相关史料的理解,我认为不是,至少不全是。特别是“矫情自饰”这一条理由,我尤其不敢苟同。
谁都知道,曹操是爱才的人,而且一直主张“唯才是举”。也正因为此,他才确信曹植是“儿中最可定大事”的人,并一度流露出要把曹植作为接班人加以重点培养。不难想象,如果曹植把尾巴夹紧点儿,自身不出现“意外”的话,曹丕再怎么“矫情自饰”,就是整出花儿来,太子的位子肯定也轮不到他。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说,曹操也不是那种轻易上当受骗的人。所以,认为曹丕是借助“矫情自饰”而被立为太子的这种说法显然不客观,尤其是在曹植得宠的时候。
那么曹植失宠以后呢?曹植失宠后,我认为曹丕似乎就更没有“矫情自饰”的必要了。这时候的曹丕,最有力的一个对手似乎就是弟弟曹彰。但曹彰从小就不爱读书,论才华,曹丕拉他好几个来回儿;论品行,曹丕的口碑没的说;论资历,曹丕年长。无论从单向指标还是从综合因素看,曹彰显然不具备和曹丕竞争太子的实力。这时候的曹丕已经不需要整景儿了,稳稳当当就是赢。这里头的那点儿玄机,曹丕能参得透。
说曹丕“矫情自饰”,似乎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三国志》卷二十一《吴质传》里的一段记述:
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菑侯植并送路侧。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辞,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歔欷,於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这段记述说的是,有一次曹操带兵出征,曹丕和曹植共同送到路旁,曹植称颂曹操的功德,出口成章,旁边的人都瞩目赞赏,曹操听了也很高兴。但曹丕则感到很不舒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曹操手下有个大臣吴质在曹丕耳边说道:“魏王即将上路的时候,流泪哭泣就可以了。”及至辞行时,曹丕哭着下拜,曹操和部属们都很伤感,认为曹植华丽的辞藻多而诚心不及曹丕。
这个很有意思的“轶事”,我每每读之都要发笑。既然吴质对曹丕说的是悄悄话,谁听到了他们的悄悄话呢?难道吴质和皇帝一样,说话也有史官的记录吗?这显然不可能。不过,疑问是疑问,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曹丕流泪肯定是流了,至于说这是吴质的主意,我认为不排除曹丕反对派的凭空捏造,以此用人性的虚伪来攻击曹丕。
但不管怎么说,我倒是相信曹丕的眼泪当是发自内心的,因为真挚的感情是装不出来的,否则,不可能那么多人都被他感动。这一点,曹丕有一首怀念曹操的乐府诗《短歌行》,足以作为佐证。诗是这么写的: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神灵倏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连连。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差我白发,生一何早。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
我对诗没什么研究,就我掌握的资料看,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里,为怀念父亲而写诗并且写得如此真挚而感人,曹丕似乎是第一人。对父亲没有深厚的感情,没有刻骨铭心的思念,曹丕能“泣涕连连”并写出这样深情的诗吗?这种感受,对诗歌略微有点欣赏情趣的人,当会有所体会。
相对于“矫情自饰”的这种说法,《三国志》卷十《贾诩传》还有一种说法,是这样记述的:
文帝(曹丕)为五官将,而临菑侯植才名方盛,各有党与,有夺宗之议。文帝使人问诩自固之术,诩曰:“原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文帝从之,深自砥砺。太祖又尝屏除左右问诩,诩嘿然不对。太祖曰:“与卿言而不答,何也?”诩曰:“属適有所思,故不即对耳。”太祖曰:“何思?”诩曰:“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太祖大笑,於是太子遂定。
这段记述说的是因为爱才,曹操打破了立嫡立长的“陈规”,想立曹植为太子,曹丕感到了威胁,于是向太中大夫贾诩询问巩固自己地位的方法。贾诩给他出主意说:“愿将军您能发扬德性和气度,亲身去做普通人的事情,早晚孜孜不倦,不违背做儿子应该遵守的规矩,这样就可以了。”曹丕听从了贾诩的话,暗自深深地磨炼自己。
一次,就太子的人选问题,曹操征求贾诩的意见,贾诩默然不答。曹操说:“我与你说话,你却不回答,这是为什么?”贾诩说:“我正在考虑,所以没有立即回答您。”曹操说:“你考虑什么?”贾诩回答说:“我是在想袁绍、刘表两对父子啊。”曹操大笑,最终确立了曹丕为太子。
这一种说法,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时没有采用,他赞同的显然是第一种说法。但是,我倒认为这一种说法比较客观,更接近于事实的本相。因为不难理解,同曹植比,作为兄长的曹丕本应是世俗观念里的接班人,可是忽然间,根深蒂固的这套“约定俗成”一下子不好使了,这放在谁身上谁能坦然受之?为此,曹丕寻求巩固自己地位的方法并且“深自砥砺”亦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他要不这么做反倒是反常了,这和“矫情自饰”的本质显然不同。如此表现的曹丕才是本性的曹丕、真实的曹丕。
而尤其叫我信服的,更在于这种说法里曹操的表现:理性、慎重、清醒。不难想象,在确立太子的这件大事上,曹操不可能等闲视之,他是废了不少心思的。他最初选择了曹植又最终淘汰了他,当很好地说明这一点,而他征求意见、大笑中的思索更进一步说明:废曹植也好,立曹丕也罢,一切都是曹操深思熟虑的抉择,绝非来自于外部的压力,更不会受什么表象的蒙蔽、舆论的影响。曹操是摆弄人的人,怎么会被人摆弄呢?
顺带说一下的是,当曹丕被立为太子后,有人向曹丕的母亲卞夫人祝贺,并请求赏赐,可卞夫人很平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王自以丕年大,故用为嗣。我但当以免无教导之过为幸耳,亦何为当重赐遗乎?
意思是说,因为曹丕年长,曹操才立他为他太子,是理所当然的,而作为母亲值得庆幸的是免去了教导无方的过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卞夫人的话说的对不对呢?我的理解,卞夫人的话尽管说的左右逢源,甚至不乏遮遮掩掩的味道,但是“以丕年大”这一条理由,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尽管没说到点子上,却也接近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