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草绿色制服挂红领章的,他就把眼光撂远、撂开。四处可都是这些戴大盘帽的军装干部,大盘帽压着蓬蓬烫发的女干部也有。
他就背着一个登山背包,一手拎着半瓶子油,一手提着一件行李。不像人家箱子提袋好几个,夹着、挂着、牵着、抱着;要多有几只手,怕不把台湾能带回家去的,全都带上。这班飞机当中,除了极少几个洋人,其他一百多在上海进关的都是他们还乡的朋友。斑鬓上都有些年纪,眼神里都一样的惶惶恐恐,带点生疏窘涩。一个个寡着脸,没什么念头的朝验关的卡门慢慢挪过去。只有他,真是四处张望,一估计穿制服的干部要慢慢转过脸来,就及早把眼光闪开。就为了这,人家才注意他手上这半瓶子油吧?心想人家保不住还怀疑这是什么硝酸甘油之类。那透明的金门高粱瓶子里黄澄澄的油液,摆明写了张“食用沙拉油”贴在上面,反倒叫人讶异干吗老远从台湾带半瓶子油来。难怪人家远远瞅他一眼两眼,中指上油瓶绳子就越来越紧勒起来。
大概是通关太慢的关系,四条长龙前面都来了一男一女,挨个问过来,帮忙探视人报关。老兵手上都有张提货单,大都三大件,也有带五六件的。多带的电视机、录影机都要报税。手上的手表,还要带回去的照相机,都得先登记,免得出关回台湾时,还麻烦报税。轮到他,他除了手上的仿冒表什么都没有。女干部指着他手上那半瓶子油问:“这都什么呀?”他说:“油啊,台湾没有菜油,就沙拉油凑合了。”男干部皱皱眉,伸手去接着他那瓶油:“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进?”他也不好不肯,倒也有点嫌人家鲁直,女干部很识趣儿地缓和他那二愣:“不要紧,老先生,咱们不会偷你的油吃。”他无奈地笑笑:“好吧,好吧,可要还给我呵。”
等了一会,他前面三四个已经过关,快轮到他了。女干部又回头过来,陪他聊聊,问他去哪儿,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人家都三大件、五大件,你怎么就半瓶子油呢?”想想,他苦笑说:“上回出家门,我娘特地叫我买半斤油回去,那时候,炒菜都一勺子油,半瓶油也能将就个把月了,我娘嘱咐我,叫我快去快回,灶还热着,锅里还焖红薯呐。没想到这一去四十年,老觉得她还等着我的油炒菜啊。”女干部有些干愣,男干部正匆匆过来,把手上那瓶油稍微高举了些,放在他原来的手上。他就跟着男干部的眼光四面扫了一眼,一张张脸都宽松下来,把他眼光撇下。他就顾着他那半瓶子油说:
“我娘,她是过去了,要活着,四十年才等到这瓶油,可不知她怎么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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