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有一位大学士叫徐桐。他非常排外,用现在的话来说,属于爱国愤青。所以历史学家经常把他当成守旧派代表揪出来示众。比方说,他承认世界上确实有英吉利、法兰西这些国家,但有些国家他认为根本就不存在,是英国、法国总来讨好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所以捏造出来跟它们一起讨好处,好显得自己不那么突出。就像什么西班牙、葡萄牙,徐桐说这简直是开玩笑:“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
我想到徐桐,是因为我最近重读了一本书。这本书叫《英轺私记》,作者是刘锡鸿。刘锡鸿本是小人物,像他这样的小虾小鱼本在历史上留不下什么痕迹,但是他因缘际会,成了第一批出使西洋的使节,还写了一本日记,所以也就小小有了点名气。
刘锡鸿出国前就打定主意,要到英国去做民族宣传工作,以“宣广圣化”。他确实也和外国人辩论过中华文化优越性之类的问题。比如波斯人问他:为什么中国不造火车?刘锡鸿说:我们中国造了一个大火车,精神文明大火车。这个火车不用煤,不用铁轨,一日行驶数万里,跑得最快。英国人又问:为什么中国把妇女关在幽室中?刘锡鸿说:“男人是脑袋,女人是小腹,一阴一阳。谁不是露着脑袋,遮着小腹呢?”英国人无话可说。
但是公平而言,刘锡鸿毕竟不是徐桐。他不远万里到了英国。而且爱看热闹,脑子也不糊涂。英国是怎么回事,他到底知道一些。比如他参观过英国监狱,里面犯人的待遇好得让他吃惊。
他曾经在日记里感慨地说:英国“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无虚文相应之事”。这是很高的评价。但是刘锡鸿话锋一转,说英国人“不识父子之亲、男女之别”,没有精神文明大火车,终究落了下乘。他还评论说英国人处处和咱们相反,zz上人民在君主之上,家庭里女人在男人之上(据刘锡鸿说,英国男人对老婆,就像儿子对老爹一样孝顺),就是昼夜也和咱们是颠倒的。言下之意,他们即便好,也不符合我们的特殊国情,还是不能学。
我们有后见之明,很容易嘲笑刘锡鸿,更不要说老徐桐了。但转念一想,我觉得他们也遵循自己的逻辑,不能简单用糊涂二字概括。有一个故事,有位年轻人碰见一位老绅士,就上去问他借火。老绅士仔细打量他,然后说:“我如果借给你火,你就会向我搭讪;搭讪之后,我就不免要请你做客;请你做客,你就不免要认识我女儿;认识我女儿之后,你就说不定会勾引她;勾引她之后说不定会让她怀孕。而你休想让我女儿当未婚妈妈!所以——你TMD怎么敢跟我借火?”徐桐有着和老先生一样的警惕。他认为对西洋那些玩意只要松个口,就会滋生蔓延、难以遏制,最终冲垮中国几千年之文化大厦。一百年后我们回头看,不能不承认:徐桐是有道理的。你一旦决定学习西方的东西,后面发生什么就很难控制。借个火给人家,最后闺女真大着肚子要打胎,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洋务派以为自己可以在西方文明里挑挑拣拣,跟拣大白菜似的,那是犯了大错。单就这点而言,他们其实还没徐桐看得清。
中国就像一条大船。船上有我们这些乘客,也有世代相传的各种文化货物。船只漏水的时候,徐桐认为这些文化货物顶顶重要,是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根本。所以宁可沉船,宁可大家同死,也决不能丢弃这些东西。用徐桐的原话来说,就是宁可亡国,不可变法。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徐桐驱赶全家人投井,最后井都填满了,从上面望下去全是人头。没有空地了,徐桐只好上吊自杀。他做出了自己的价值判断:这些文化货物比乘客更重要。
和徐桐这样的倔牛相比,胡适那些五四领袖则像蝴蝶一样轻盈。在他们看来,和乘客相比,货物没有什么价值。他们不在乎中国的过去是什么,只在乎它的未来是什么。他们不在乎船上有什么货物,只在乎船要把乘客拉到哪里去。
而刘锡鸿则矛盾犹豫得多。他一边承认对方的种种好处,一边又强调中国特色;一边说那些东西真不错,一边说可惜不适合咱们。种种辩解、遮掩之下,他那本日记成了后人的笑柄。其实扪心自问,刘锡鸿没想明白的问题,我们真的想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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