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在饭局上认识了一个人,对他印象深刻,至今也没有忘记。
这个饭局是谁请客、这些人为什么到一起,现在已经记不清了。饭吃到半道,一人进屋,站定,如戏曲中的亮相。看我们这些人的时候,他眼里露出宽厚的轻蔑,好像看一帮小学生下馆子。
众人见此公皆起立,如见到了救星,趋前拉手的、帮助卸下背包的、挂衣服的各自忙乎,像有分工一样。
他坐定,扫视一圈众人,对他们微微点头,看来彼此都熟悉。眼光最后落在我身上,问:“老弟,你干啥的?”我答:“我是……啥也不是,不是干啥的。”
“没事,”他对我笑笑说,“有事找我,肯定办。”
这时,朋友对我介绍来客,说他认识一万多人,啥事都能办。
我笑了,这人才四十多岁,就在人间认识一万多人,不可思议。
“不信是吧?”他说,“你说你啥单位的,我立刻和你们单位一、二把手通话。”说着,他掏出手机,等我报单位名号。
“信,信!”朋友急忙打圆场,“哪能不信呢?”
我接过话头说:“信。”我心想,他为什么(怎么会)认识一万人呢?他认识这一万人干啥呢?
这个人(他叫老徐)拨通电话,说自己在某某饭店,让送十瓶五粮液。不到十分钟,有人把十瓶五粮液放在桌上。
这时有人请托,找他办的事好像是给孩子安排工作。老徐问:“孩子想上哪儿?”这人说铁路局。
老徐拨电话,不是一个,而是两三个电话,找到一个领导,说一会儿话,放下电话告诉这人,让你儿子明天上XX铁路局找XX局长,到XX处上班。老徐夹口菜,问大伙:“谁还有啥事?”
我记得那天每个人都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儿子当兵、儿子复员、小姨子办医保、小舅子办工伤证明、小姑子割双眼皮等等。老徐在桌前腾出一块地方,摊开三个电话号码本,打电话落实这些事。他说话干脆利落,能听出跟对方关系都不错。
他连打了二十几个电话,把这些事一一落实。对,我记得还有人找他安进口假牙,有人做卫生间防水,老徐全安排妥当。众人起立、欢呼,称赞老徐战无不胜,神仙下凡。敬酒。
老徐不卑不亢,对所有的赞美都答同样的话:“一样,这些事你也能办,就看你办不办。”朋友向我解释,老徐其实不必要认识一万人,但别人找他办的事,他不一定认识那个单位的领导,而是间接迂回,通过别的人找接洽人,所以认识了一万人。而且,他为别人办一件事,为他办事的人一定找他办一两件事作为补偿,于是他再找别人给这人办事,认识一万人一点儿不算多。
“一万人,”老徐接过话头说,“是我打电话对方知道我是谁的,是我能记住他名字的。光打电话没见过面的更多,有两万人。”
十年前,老徐三部手机轮流打,这部打烫了换另一部,每月话费七八千元。朋友说,老徐没单位,靠这谋生,奔驰什么的早都有了。这就像开麻将社一样,有一万人分别上老徐的社里赌钱,他抽成。我之所以惊讶,不在于他能办多少事,而在于他超常的记忆力和处理事务不穿帮不乱套的能力。他是名副其实的能人。
从心里讲,我并不相信有什么能人。能人的产生需要三个条件:一是他手中有权力或借用他人权力(老徐属后一种);二是政府部门该办的事不办,迫使老百姓从民间渠道寻找掌权的人;三是能人生长于大政府社会而不是小政府社会。老徐说得好,“一样,这些事你也能办”。只不过我们不打算变成这样的人。这三条凸显了老徐这样的能人的能量。
在一个法治政府而非人治政府的管理下,老徐一定啥能耐都施展不出来。如果政府办事效率高,老徐也显不出神通。政府的人希望政府权力无限大,让所有人求他;而社会发展要求政府简政放权,提高效率,这种博弈始终在进行。老徐显然希望政府是一个大政府。我参观过的斯图加特市政府只有三十多个人,看着不景气。那里也不会有认识一万人的人。
前几天见到朋友,突然想起老徐,问他怎么样了,朋友答老徐死了。
我说:“办事累死的?”
他说:“是喝酒喝死的。”
喝死也算累死的,老徐作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使一万人失去了一位勤勤恳恳的好朋友。
人,不管什么样的人,也就是有两三个管你的直接领导、六七个同事、七八个亲属,而所谓朋友,往多了说有一二十个,好朋友也就几个。人这辈子算来算去,经常打交道的人只有二三十个,知己也就三五人。一万人?老徐认识了我们五百多辈子才能认识的人,超支了,老天爷不愿意,把他收走了。
一个人认识的人越少,他拥有的时间越多。我们活着原本不是为了办事,而是活时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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