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小，村里的人都叫他“二流子”、“混混”。村里的大人小孩因为他，对我和母亲注视过来的目光全是垂直向下的，当然这些目光也饱含了可怜和同情。

　　 上小学一年级的某个傍晚，家里破天荒地点着两只煤油灯，有人推推搡搡地把我送到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男人面前。他“哗”地一下把我举过头顶，然后“哗”地又把我放下，他塞到我手里的，是他说的一个叫做变形金刚的东西，我欢喜地攥在手里，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玩具。

　　 我原来总以为爸爸回来，会像别人家的男人犁耕锄耙，割麦收谷，春种秋收，早早地下地做活计，可是不是这样的。爸爸每天早上都是在被窝里吃喝完妈妈端给他的早饭，然后把头发梳得油光光，跑到街口给人家吹外面的世界。

　　 清明节刚过去没几天，他就背起个大黑包，给我们娘俩搁下十元钱，便迈腿就走了。妈妈拖着我一路跟着，追到了村口断山崖下。妈妈不停地跟他说着好话，他却看也不看我俩一眼，只顾往前走。然后，便是几年不见他的踪影……

　　 那年，我快要小学毕业。一天黎明，我摸着黑去灶间吃早饭。却见我们的灶炉边居然蹲着一个破衣烂裤脏兮兮的男人!我搂着几个锅贴背上书包就往外面跑，因为我在刹那间明白那个人是谁了，我不想看到他，永远不要理他!

　　 这个人这次回来，老鼠一样躲在灶间，哪儿也不去，还板着脸吓唬我出去千万不要跟村里的人说他回来了。几天之后，这个让我感觉耻辱的男人，就被两辆呼啸的警车带走了。

　　 我耳朵里只听见的是什么“制假贩假诈骗……”等字眼。没几天，妈妈在河边洗衣，因为精神恍惚，失足滑到了水里，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而这一切，全是拜他所赐。

　　 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年，我实在不想赘述一个孤儿的艰辛成长。大学毕业后我选择留在了城里工作，出狱后的他回到了村庄。他一直想逃离土地，可是老了，却安安分分地伺弄土地。他给我写信，说他把房前屋后全种成了粮食蔬菜，一年四季他挑着担子去镇上卖菜、卖烤红薯、烤玉米。

　　 夏天的时候我回到家，还是同他说话，他不停地做活计儿，像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一样，不是伺弄他的地就是伺弄他的工具，连玉米锅贴他都做得香喷喷的。

　　 晚上的时候，我拿着带回来的旧复读机放音乐听。他盘腿坐在炕沿抽着旱烟，喃喃地说：“俺年轻的时候，俺总想着不能一辈子老死到这破村里，可现在俺觉着，能守着自家婆娘孩子过日子，真好啊……”昏暗的小灯泡下，他的泪光晶莹。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他。

　　 走的时候我说：“要不你跟我一块儿走吧。”他拒绝了。后来，他来信说想来我所在的城市看看我，我简短地给他写了地址车次，我想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老跑外面吗，根本是丢不了的。没想到他却因为下车后吃饭不付钱被饭店扣下，要我去领。我以为他是把钱弄丢了，没想到他却告诉我他的钱没丢，就是想混点饭吃。

　　 我将他带来的袋子甩到一边，然后咬着牙冷冷地盯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抓着那几缕白发，眨巴着眼说：“俺以前，以前在外面，常这样混饭的，俺不是听你说想买房，就想替你省点钱，结果现在世道变了，混不成饭了……”我的手一点点无力地松开，我听到自己笑了，大声地笑了。

　　 他带来的袋子里，原来是整整一袋子烤白薯干，他说他根本没吃饱，我呢也还没吃饭，我们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大口大口地嚼着薯干，满天星光下，我看到他，嚼得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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