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什么文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外婆一共生了三个孩子,母亲最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母亲不是一天书都没读过,上到三年级时,为了省出钱来给大哥娶媳妇,也为了帮家里干农活,母亲被迫放下喜爱的书本。
母亲的勤劳自小被村人传为佳话。做饭,洗衣,砍柴,拔猪草,拌鸡食,拾粪,拣煤,缝制家人过冬的棉衣棉被,以及地里的春种秋收,凡此种种,样样被她打理得妥贴利落。
母亲年轻时长得很水灵,人又能干,同村的小伙子都视娶到她为荣誉。到了婚嫁的年龄,母亲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父亲。父亲虽家贫如洗,却长得极帅,性格亦和善温良。母亲对外婆说:“他是好人,又舍得吃苦,可以托付一生。”
婚后,我和弟弟相继出生。母亲对父亲说:“不论生活多难,都要供两个孩子读书。”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望着天边,眼里盛着无法掩藏的遗憾。
她想起,12岁那年的某天,她和父母在烈日下插禾。一个来串亲戚的姐姐问她:“妹妹,你最喜欢什么?”她羞涩地低着头,用手中的木棍在水里一下下地画圈。许久,才小声地答:“读书……”
我上初中时,弟弟读小学四年级。上学需要的花费越发的多了。为了增加收入,身怀木工手艺的父亲决定去城里打工。从此,父亲常年在外做活,只在冬季不能施工时才回来。
原来两个人干的活,全部落到了母亲一个人的肩头。母亲每天晨昏暮黑地忙个不停,极少有闲下来的时候。田地里,灶台边,家里的各个角落,处处是她劳作的身影,甚至在我和弟弟已熟睡的深夜,母亲亦领了毛衣活织到很晚。
面对生活的琐碎以及看不到头的劳累,母亲从无怨言。她甚至是快乐的,满脸漾着对家人的爱及无限甘愿。我常问:“妈,您累吧?”母亲总会向后拢一下滑落的头发,然后用袖子抹一把额上的汗,笑容可掬地说:“妈不累,娃读书才累呢。”
看到母亲日增的白发,渐佝的腰身,越发粗糙的手,我的心一下下痛着,发誓长大后一定好好孝顺母亲,让她安心地坐在家里,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上高三时,父亲在施工时从三楼的脚手架上不慎摔下,没来得及手术便离开了人世。母亲为了不影响我学习,悄悄把父亲的骨灰寄存到亲戚家,直到高考结束才正式为父亲举行安葬仪式。
那日,整个天空郁郁的,似随时会落下泪来。母亲立在父亲的遗像前,久久不语。亲戚劝她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母亲却对父亲说:“老头子,我知道,你只是出去打工了,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和孩子们。”接着又拉起跪在地上的我和弟弟:“孩子们,别哭了。你爸在远方,只希望看到我们快乐地活着。”
我们母子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身后,父亲在木质相框里,正慈爱地望着我们。
如今,我和弟弟大学毕业后都在离家百里的城里定居了。我多次要母亲搬来同住,母亲一直没有同意。她说习惯了村里的生活,城里的一切她无法适应。每年秋收过后,母亲都会亲自给我和弟弟送来新鲜的水果及蔬菜,直到70岁高龄,依然如此。我担心她的身体,告诉她城里什么都不缺,叫她以后不要送了。她说:“市场买来的,哪有妈种的好吃呢?妈种的是绿色食品呢。”
母亲一直种着地,多年来从未间断。即使那年她的腿摔成重度骨折,亦不曾让她的地荒掉半分。
眼看着母亲日渐衰老下去,我和妻商量着,今年定要把母亲接到城里,让她的晚年,可以多些享受,少些劳累。
瞒着母亲,我把家里的地悄悄租给了别人,然后,妻开车去接母亲,谎称我病了,请她来照顾几天。母亲来后,看我身体一切正常,住了一天便急着要回去。她说地里的草该锄了,耽搁不得,任凭我们怎么劝说都不行。情急之下,我把地已租出去的事告诉了她。
我突然看到,母亲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她瘦小的身子颓然落到了沙发里,长时间地沉默着。家里静得只剩下钟表的滴嗒声,似母亲心里发出的声声叹息。
妻给妈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说:“妈,我们只是怕您太劳累。”
母亲抬起眼,一行浊泪缓缓淌了下来,“娃,妈知道你们孝顺,只是,你们知道吗?这么多年,那几亩地如同你的父亲,我已经习惯了跟它天天在一起。只有站在地里,只有闻着庄稼的气味,我才会心安,才会快乐,才会感到活着的意义。”
我把即将涌出的泪咽了回去,说:“妈,我马上给您把咱的地要回来。不过,您要答应我在城里再住几天,我要带您好好玩玩。”
母亲开心地笑了,掬起的皱纹能放得下一支笔,“最多两天哦,再长我的庄稼等不起。”
第二天,母亲执意要回乡下去。母亲走时告诉我,在她眼里,人世间最美的舞蹈是劳动,最美的风景,仍是那片她日日耕种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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