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黄昏,刚下过一场阵雨,院里落了一地桐花。五岁的我在趟水玩,裤腿上沾满斑驳的泥点。
随着“吱咛”一声,大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位身穿军装的男人。妈妈恰好从灶间出来,抬头一看,两只脚像被施了魔法,被男人如水的目光定住。
男人咧开嘴直笑。妈妈揉了揉眼,惊喜地喊:“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妈妈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把我拉进怀里,指着眼前的男人,说:“妞妞,快喊爸爸,他是你爸爸。”我挣脱妈妈的怀抱,折身跑回屋,完全不顾及父亲的感受。
父亲是一名军人,他所在的部队常年驻守边防,回家探亲的机会屈指可数。因此,年幼的我对他印象模糊,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父亲在家住了三天,就急匆匆地返回。半年后,妈妈带着我随军来到部队。
又见到父亲,我拽着妈妈的衣襟,躲到她的背后。父亲握住我的手,紧紧地贴到胸前,眼里满是疼惜与自责。
父亲尽量抽时间陪我,温暖我那颗孤寂的心。我和他依然如在两岸,隔着清清浅浅的溪,内心却无法交融。倔强的我用沉默来对抗,不肯叫他一声“爸爸”。
多少个静谧的夜晚,父亲走进我的卧室,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熟睡”中的我。他坐到床边,为我捂好被子。我侧着身子,假装睡着,不跟他说话。
直到十岁的一天,学校召开运动会,老师让学生自备运动鞋,父亲冒着大雨步行到市里,为我买回一双白球鞋,望着淋得透湿的父亲,舌尖转了无数次的“爸爸”,终于脱口而出。
随着年龄渐长,我慢慢理解了父亲。作为一名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职责,既然选择了参军,就意味着奉献与付出。更何况,粗犷的他一旦柔情起来,竟让人心里溢满感动。
记得那一年,父亲带我去山上采摘黄花菜。我们起了个大早,翻过两座山头,来到人烟稀少的后山。这里黄花菜长势茂盛,成片的花朵染黄了整座山岗。
我松开父亲的手,如一只快乐的蝴蝶,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奔跑。父亲打开帆布袋,开始采摘黄花菜。半个小时后,父亲再抬起头时,不见我的身影,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父亲穿梭在波浪般的花丛中,焦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父亲终于发现了我,我不慎坠落峭壁,被一截树桩挡住。父亲把我拉上来时,我吓得面容失色,偎在他的肩头啜泣。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个夏天,父亲背着失而复得的我,沿着弯弯的山路,唱着军歌回到了家。父亲用浑厚的歌声驱散我内心的恐惧。那一刻,我对他是多么依恋。
父亲喜欢读书,他常边翻书边诵读。然后,瞥我一眼,无限深意。
上学时,我最怕写作文。父亲让我多阅读,学会观察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仍坚持为我购买课外读物,《鲁宾逊漂流记》《儿女英雄传》《红楼梦》《人间词话》等等,塞满我的小书柜。
多年之后,我偶有文章见报,父亲总是给予热情的鼓励,他笑着说:“书有尊严,读书人有尊严。”他用汩汩流淌的父爱,把情怯的我灌溉成一朵夏日玫瑰。
不知从何时起,当年英姿飒爽的他腰杆已不再挺直,双鬓添了缕缕白发。父亲感慨地说:“你们长大了,我也老喽。”听了这话,我的心仿佛被撞了一下。
窗外飘起细雨。往事随着雨滴溅出记忆的水花。我在心里默默地感念,父亲用他坚实的臂膀,为我撑起了一片晴空。他是我今生最温暖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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