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现自己个子矮,是在她十二岁那年。
“六一”节前夕,镇上的小学照例要准备一台联欢会,那是她最后一个儿童节。刚刚知道美的年龄,盼过年一样盼着登上漂亮的舞台。
选节目那天,她哭着回了家。老师把她在几个女孩子之间换来换去了一阵之后,无奈又失望地摇摇头。比同班的女孩子矮了半头的她站在舞蹈队伍里显得极不协调,伙伴们都已长成亭亭的天鹅,而她依然是只瘦弱的小鸟。
她哭着问妈妈,为什么别人都长高了,就我不长。妈妈没意识到落选的事对女儿的伤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这丫头,要是随了妈就好了,谁让你随了你爸呢。”一旁的父亲局促地搓搓手,没有说话,转身走了。从那天起,她才注意到父亲竟是如此矮小,也是从那天起,她在心里怨上了父亲。
那个不愉快的儿童节过后不久,她的小学时代结束了。曾经向往的中学生活并没有想象的愉快。在这所小镇唯一的中学里,她和父亲经常被别人一同提起,因为父亲是这所学校的语文老师。有时,她正在操场上和同学快乐地打球,身边走过的老师或同学会说,她长得真像她父亲。这时,快乐会瞬间远离。语文课上,她的作文被老师夸奖,同学们的羡慕和赞许会让她小小的心儿充满欢喜。下课后,老师夸:“这丫头,好文采,随你父亲。”最后这一句让心里的欢喜打了折扣。她挺挺娇小的身体委屈着,为什么我要像父亲?
忍不住去问母亲:“父亲那么矮,你为什么要嫁他?”母亲生气地说:“怎么可以这样说父亲!你父亲就是个子矮了点,可他是咱镇上有名的文化人,随和善良,大伙儿都敬重他。”父亲并不恼,笑着说:“我又买肉了,咱多给丫头吃肉,就能长高。”她已学习了一些生理健康知识,知道遗传的作用,对父亲的怨还结在心里。
蔷薇花开了落,落了开。她亦花一样地长得清纯,小巧的个子更显得玲珑娇小。她考进城里的大学,除却离家的新鲜,她还有个小小的快乐,耳边不再有人说她像父亲。而她的聪明和才气还真像父亲,成绩优异,尤其是写的文章,全校有名的好。爱美的女孩子对自己的个子还是在意的,她依然不停地打球,盼着运动能让娇小的身体变得挺拔。一日,她被同学从操场上叫回宿舍,是父亲来了,他似乎并未察觉她的不快,笑着递给她两大包饼干,还有两本她喜爱的文学书。临走又回头说:“丫头,记着吃饼干啊,每天都要吃。”她望着父亲矮小的背影怨着:“哪里没有卖饼干的?不要给我送了。”
假期回家。一进门父亲就问:“丫头,饼干吃完了吗?”说着又抱出两袋子一样的饼干。“您就不知道换个牌子呀?干吗让我天天吃这个?”母亲望望父亲说:“你没和丫头说?”父亲又是局促地搓着手,摇摇头说:“你说吧。”母亲无奈地笑笑:“丫头,你爸听朋友说有种赖氨酸饼干,孩子吃了能长高个。他就跑到城里四处找,这不,好容易才买到,立刻就给你送去了。你可得记着吃呀!”她的心里,倏地疼了一下,望着父亲说:“爸,那是给小孩吃的,我都这么大了,哪还管用?”嘴上怨着,眼里却有了暖暖的光。父亲似被那眼神鼓舞了,脸上绽着开心的笑:“管用,管用。”
以后的日子里,她吃着父亲送来的饼干,打着球,似乎真的长高了一些,亭亭地像一株春日里的翠竹。或许是填满了自信的心不再过分注意自己的个子,每日快乐地读书,写美丽的文字。
又是蔷薇花满院飘香的季节,她带回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孩。忙忙碌碌的父亲在男孩的身边显得更加矮小,可父亲脸上的欢喜就像阳光下的蔷薇花,笑盈盈地开满了小小的院子。
黄昏,她送男孩出门。踮踮脚,一脸幸福地望着他说:“刚才,我爸和你在隔壁说了半天,不是在说我的坏话吧?”男孩没有笑,很认真地望着她说:“你爸对我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以后你们如果吵架了,你可以怨她懒,可以骂她娇气,但是,你永远都不许嫌她矮。’”
瞬间,她的泪扑簌簌地挂满了脸颊。莹莹的泪光中她回望,缤纷绚烂的蔷薇花旁,父亲的身影被一抹夕阳拉得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