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爸爸。我刚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妈妈就患了绝症,临死的时候,妈妈把姐姐叫到跟前说:小梅,妈妈不能再照顾你们了,你要带好弟弟……妈妈最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闭上了眼睛。
姐姐双手揽抱着妈妈的头,妈呀,妈呀,哭成了泪人。这年姐姐才刚刚7岁。
我还是个傻子,拱在妈妈的怀里用劲地吃奶,吮不出乳汁了,发性地脚蹬手抓,哇哇直哭。
姐姐像大猫携小猫似的抱不动我,硬是拖拉着我去寻求村上的爷爷、伯伯,哭说着妈妈死了,求他们去帮帮忙,埋葬妈妈。
村上的爷爷、奶奶、伯伯,看到姐姐拖着我,挨门求人为妈妈行孝,一个个心里痛酸得甩鼻涕、抹眼泪。那时候村里人都不富裕,七拼八凑合伙给妈妈打了一口棺木,才把妈妈送进了土里。
夜晚,黑洞洞的小窑里十分冷清,山头上的猫头鹰,不时地嚎叫着,姐姐抱着我惊怕地蜷缩着身子。我饿了不住地哭叫,小脑袋一个劲地拱着姐姐的胸膛,寻不到奶,发急地哇哇直哭。
瓦缸里仅有一点点面粉,姐姐烧着火给我搅拌一碗糊糊,饿了就喂着我吃。
小小年纪的姐姐,承担起妈妈的重担,一勺一勺的面糊糊,硬是把我喂得像一只肥鸭,一踱一踱地呀呀学步。
这些事儿都是后来姐姐讲给我听的。
每天姐姐把我背在背上,带到山上去,姐姐就爬到山坡上拣柴。一会儿,姐姐就喊叫一声:虎子,好好玩哦,姐一会儿给你摘山桃、山杏吃啊!
姐姐拣上一捆柴就扛下山来。每次准给我摘上一口袋山桃、山杏,很多的山果。回家的时候,姐姐怕我摔倒了,又把我背在背上,把她拣的柴紧紧捆起来,拴上一根绳子往回拉着走。一次,来到山爷爷小卖店的门口,我看到玻璃盒内红红绿绿的糖果,伸着小手哇哇叫着:吃、吃。姐姐本来走到这儿想歇一下脚,听到我闹着要吃糖没敢停留,背着我加快了脚步。
山爷爷瞧见了,急忙抓起两块香糖,一边剥着糖纸,匆匆追上我们,嚷叫着:孩儿张开嘴,爷爷给你块糖吃。我扭回头去,张起大大的嘴巴,一块甜甜的香糖被山爷爷塞进了嘴里。接着山爷爷把另一块香糖塞进姐姐嘴里。可是姐姐仅把那块糖含在嘴里,回到家里,姐姐却把含在嘴里的香糖又掏出来给了我。
我3岁以后,10岁的姐姐就不再带我外出了,把我关在了小窑里,背起个荆篓,带上一把小锄头,跟随着铁锤叔上山挖天麻、远志、何首乌那些草药。姐姐把那些草药采回家来,选选、挑挑,晒干以后,卖给进山收购的药贩子。那年春节,第一次穿上姐姐给我买的新衣裳,一套绿色的制服、军帽、一双绿色的解放鞋,我雄赳赳的模样酷似解放军叔叔。
姐姐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四季里都是穿着妈妈遗留下来的破烂衣裳。黑色的粗布棉袄,黑蓝色的偏襟布衫,10多岁的姑娘更像个老婆婆。
我10岁的时候,姐姐给我缝制了一个绿书包,送我到对面的山坪上了小学。姐姐说:弟弟,别淘气,争口气,好好念书!
我两眼盯着姐姐,点了点头。
这年秋天,路过喜爷爷苹果园的时候,望着那一树红红的苹果,心里痒痒的,嘴里直淌口水,大胆地翻过墙头,匆匆忙忙摘了一个大苹果,装进书包里慌忙逃回到家中。我心惊地瞧见姐姐,直眨巴眼睛,她两手不自主地摸索着书包。我异常的神色和表现,被姐姐察觉到了,她两眼逼视着我,冷声地喊道:虎子,过来!
我惶恐地挪动着脚步。
姐姐一把将我拉过去,伸手从书包里掏出那个苹果,凶凶地把脸一板,愤怒地喝一声:苹果从哪儿来的?
我浑身发颤地说:摘,摘喜爷爷园子里的……
姐姐生气了,挥手“啪”一下,扇打在我的肩膀上,打得我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这时候我并没有哭:姐姐却“哇”一声哭了,随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紧紧地揽抱在她的怀里。姐姐十分痛心地哭着:弟弟,姐姐打了你,姐姐的心里好疼啊!妈妈临死的时候吩咐我,带好弟弟。虎子呀,你知道吗?今天你摘人家园里一个苹果,明天你就敢到人家家里摸只鸡、牵只羊,将来你就敢盗窃国家的金库。不是姐姐要打你,是姐姐担心你不成才,对不住死去的妈妈啊!
我明白了姐姐的一片苦心,很难过地说:姐姐,我错了,我把这个苹果给喜爷爷送回园子里。
姐姐抚摸着我的脑袋,点了点头,笑了。
我带着那个苹果,走进喜爷爷的苹果园里,喜爷爷正在园子门口,往竹筐里摆放着采摘下来的苹果。我两手捧着那个苹果,慢腾腾地走到喜爷爷的跟前,难为情地叫了声“爷爷”,说:我错了……接着就把苹果放进了筐里。
喜爷爷抬头看了看我,心里明白了,一脸喜色地“啊”了一声,说:爷爷不怪你,知道错了就好。乖孙儿,来,爷爷今儿个给你发个奖。说罢,喜爷爷起身回到园子里拿了个塑料袋子,装上一兜儿大苹果递给我。
我痴痴地站着,直眨巴眼睛。
喜爷爷正色地说:拿着吧,这是奖给你的苹果,奖给诚实的孩子,大胆承认错误的孩子。来,拿着,要不爷爷可生气喽!
我只好接受了喜爷爷的奖励。双手抱着一袋子苹果回到家里,把事儿对姐姐讲了讲。
姐姐开心地笑了。笑得脸盘像苹果那样的红润、鲜亮。
14岁的时候,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21岁的姐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姐姐长得很好看,细条条的高个儿,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儿,一笑,两腮上露出一对儿小酒窝,扎着两只羊角辫儿,真像书店里挂的年画。
那天,姐姐把小窑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包起被褥、衣服,带我一块儿去了市里。姐姐把我送进了学校,她临时住到一家亲戚家里。不多日,姐姐就在学校的那条街上一家“天天来饭店”里做了服务员。
每个月姐姐给我60元的早餐费,让我在学校里吃饭,中午、晚上就到饭店里用餐。其实,说明白了,就是到那儿讨饭吃。好的是不沾桌边,去等待客人吃剩下的残菜剩饭。姐姐给我备了一个铝制饭盒,每当姐姐清理餐桌的时候,遇到客人剩下来的米饭、馍菜、肉食,就倒进饭盒里,悄悄地给我存放起来。当我从学校回到了饭店里,姐姐就把饭盒端给我,我毫不畏惧地接过,选一个空当的餐桌用餐,成了那儿特殊的食客。
时间一长,被饭店里的收银员发现了。一次,我刚走进饭店,他把脸一板,冲我喝了一声:“滚”!
我打了个颤,发愣了。
姐姐手里端着饭盒走了过来,转身冲那个收银员回击道:你凶什么?德性!
收银员扯起嗓门“啊”了一声,冷冷地一笑:小梅,怪不得你不喜欢我,原来你爱上这个讨饭的叫花子喽!嘿嘿,爱上了,咋不舍得鸡鸭鱼肉买给他吃呢?说着,他污辱性地朝我“喂”了一声:小伙子,知道女朋友给你吃的啥东西吗?是客人吃过的残菜剩饭啊!哈哈哈!
我肺都气炸了,受不得他对我的污辱,更不能容忍对姐姐的污辱,伸手夺过姐姐手里的饭盒,冲到那个收银员的面前,猛一下将饭盒朝他脸上砸去。霎时,饭盒里的米饭、汤菜,泼得他满脸都是。
姐姐没有责备我,随手解下围裙甩在柜桌上,拉着我走出了饭店。
隔日,姐姐又到我们学校附近一个叫“喜日子酒家”里打工。酒店里的老板是一位善良的胖大婶。姐姐给她介绍了我们的家境,胖大婶十分同情我和姐姐,允许晚上我在酒店里打两个小时杂工,负责我中午、晚上两餐。我的生活有了保障,姐姐显得非常开心。姐姐说:不仅解决了我的吃喝问题。更重要的是给了我学习磨炼的机会。
从初中到高中的几年里,有几个哥哥追求姐姐,可是姐姐对人家都很冷淡。有一个街道上做楼房装修的年轻人叫刘俊,苦苦地追求姐姐,可是姐姐一个劲地甩头摆脑,弄得人家没办法,找到我,让我劝劝姐姐。我对姐姐一开口,姐姐说,虎子,你受了刘俊的贿赂了?给你多少好处啊,让你来当这个说客呀?没等我多解释,姐姐说:她不会嫁人,嫁了人,麻烦事就多了,就分散了她的心,就没精力再照看我了。只要我学业未成,没有成家,她甘愿一生不去嫁人。带好弟弟,这是妈妈的遗嘱。
我听得心酸了,淌下了眼泪。
我19岁那年高中毕业了。临近高考一周的时间,一天,姐姐瞧见我惊愕地说:虎子,姐看你脸色不太好啊,怎么有些浮肿呢?姐姐这么一说,我有些醒悟了,是吗?这一段时间我也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兴许是学习紧张没睡好觉吧。姐姐说:去看看医生吧。我说:不用,这会儿正忙着备战,哪有工夫害病呀。姐姐看我不乐意上医院看病,却说她病了,头有些发晕,要我陪她去看医生。姐姐要到医院里看病,我能不陪同吗?只好随姐姐到医院去了。
踏进医院门,姐姐让我先看了医生,接着就是查血、验尿、做彩超,一下忙了大半晌。我怕误了学习时间,检查完毕便匆忙回到了学校,检查的结果,需要服什么药都让姐姐代办了。
高考前夕,姐姐给了我100元钱的伙食费,让我在学校门前买饭吃。她说:我很忙,没时间陪你高考。我早就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何必让姐姐陪我呢?我说:你尽管忙去,考场上我一定会很好发挥,请姐放心。姐姐甜甜地一笑,说:虎子,祝你成功!
3天的考试,我感到十分轻松、愉快,考场上发挥得十分满意,估计考到600分还要多呢。我兴冲冲地回到“喜日子酒家”要告诉姐姐,我一定会被名牌大学录取。我高兴得走路如飞,匆匆来到酒店门前,一位礼宾姐姐却告诉我:你姐姐病了,已经住进医院里3天了。我的脑袋“轰”的一声,一颗心悬了起来,惶恐不安,转身发疯似的向医院里跑去。
姐姐住在泌尿科病房。寻到姐姐的病房,一眼瞅见躺在床上的姐姐,喊一声:姐!跑过去就扑在姐姐的身上,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
姐姐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别哭,男子汉哭什么?我再三追问姐姐怎么了?姐姐总不肯告诉我,我只好问医生。
接待我的是泌尿科主任张菊,一位50多岁的慈祥老人。我喊了一声“阿姨”,说:我姐叫李小梅,请您告诉我,我姐患的是什么病?
张大夫抬头打量我一番,“啊”了一声:你就是李虎子吗?是。我又问:我姐是怎么了?
张大夫迟迟慢慢地说出个:是“尿毒症”。
猛然间倒抽了口气,当时就发急地流起了眼泪。我苦苦地哀求说:阿姨,我姐很不容易啊!请您设法救救我的姐姐!
张大夫默默地点了点头,叮嘱我说:这种病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换肾……
我没等她说完,就匆忙打断她的话:阿姨,我的肾换给姐姐,好吗?
张大夫明亮的大眼向我闪了又闪,含笑地点了点头,说:可以。
姐姐有救了。禁不住心里的喜悦,像幼儿一般地欢跳着跑进了病房,又是一下扑在姐姐的身上,欢欣地喊了一声:姐,你有救了!张阿姨已经答应了,我的肾可以给你一个了!
姐姐喜悦地扬起了眉梢。片刻,姐姐却面色一沉,晃了晃头说:虎子,姐不想。
我禁不住嚷嚷起来:姐!我是你带大的弟弟,没有姐就没有我,别说给姐一个肾,就是摘我的心,我也心甘情愿。姐,虎子求你了!说着,我两腿一屈,跪在了姐的床跟前。
姐姐流下了眼泪,把我拉了起来。
我住进了医院,病床跟姐姐的病床相对,开始了化验、输液一系列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第三天上午,我和姐姐先后被推进了手术室。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钟了。我转过脸去瞧瞧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姐姐已经醒来了,她一直在瞧着我呢。没等我问话,姐姐含笑地问我:虎子,你好吗?
这时,我兴奋的眼角里滚出了一滴泪水:姐,你也好吗?我两眼望着姐姐,心里感到十分高兴和满足。姐姐含辛茹苦地带了我19年,总算报答了一次姐姐,给了姐姐第二次生命,妈妈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为我的行为感到欣慰。
姐姐看到我思绪万千的模样,问我:虎子,你在想什么呢?
我甜甜地一笑:姐,我在想这次考上了北京大学,我要带姐姐一块上北京去,咱姐弟俩先到天安门广场上照一张合影。
姐姐嘻嘻地笑了:好哇,姐一定跟你一块儿到北京去,姐姐在那儿打工,还给你做饭、洗衣,晚上陪你读书、上网。
姐姐心里总是挂念着我,我也得替姐姐想想呀。我说:姐,你真该谈男朋友了,到北京寻一个吧,咱也当个北京人。
姐说:好呀。待你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姐一定寻一个北京人。
我说:姐,等到大学毕业,你就成30岁的老姑娘了。
姐说:30岁怕什么?这才叫大器晚成呢!
我和姐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刀口刺痛,咧起嘴巴直“哦哦”叫喊。
我和姐姐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看到姐姐的面色和精神,依然还是那么光彩照人,我为她的康复十分欣慰。我跟姐姐就要出院了。
张大夫最后一次查房的时候,她为我和姐姐的康复无比兴奋,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小伙子,你有这样一个慈母般的姐姐,太幸运了。你永远不要忘记你的姐姐,是你的姐姐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张大夫的这句话使我心里一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喊了声:“阿姨”!
张大夫一脸激动地说:不知道吧?当你姐姐第一次带你来医院查病的时候,经过验尿、彩超一系列的检查,就确诊你是一个“尿毒症”患者。你姐姐为了挽救你的生命,在你高考的前夕,就做了配型检查,提前住进医院,为你做好了换肾的准备。
原来不是我给姐姐第二次生命,而是姐姐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无法控制心里的激动,扯起嗓门喊了一声:姐姐!扑腾跪在了她的跟前,我哭喊着,姐姐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姐姐两手拉着我温柔地说:虎子,姐姐对你说了,你会同意吗?
是呀。我若是知道了,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姐姐为我摘下一个鲜活的肾呀!姐姐呀!你7岁小小的年纪就挑起一副做母亲的重担,把我揣在怀里,冬天为我遮寒,夏天为我驱蚊;一勺一勺用面糊糊把我喂大。姐姐呀,你为了让我读书,爬山攀崖,上山采药,磨破了脚,划破了脸,你为我口省肚攒地集几个钱供我上学。姐姐呀!我26岁的姐姐呀!至今你还没有谈情说爱,你心目中只有你的弟弟虎子!今天你又给虎子第二次生命,我的姐姐呀,来生再世,我一定报答你的恩德。我的姐姐呵,亲亲的妈……
这天,张菊阿姨和她的同事们一个个都激动得泪流满面。
第二天的《都市晨报》上,在显著的位置向世人刊布了这一激动人心的事实:我的姐姐,亲亲的妈。
分享到: QQ空间 新浪微博 腾讯微博 人人网 ("bdshell_js").src = "http:///static/js/?t=" new Date().getHou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