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是家里的客人
我现在还记得刚到父母家的那一天。家里的地板油光可鉴,家具高档精致,它们瞬间给了我距离感,让我感到窒息。我站在门口,拘谨着两只脚不知道放到哪里;双手反剪着摸着墙面,那是我感到最为安妥的依赖。
母亲示意我的姐姐与弟弟和我打招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坐在沙发里按捺不住地嬉笑着、推搡着。有几次姐姐还会嗔怒地打弟弟,打完他们又笑。这一切都深深地伤害了我。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母亲回头呵斥了他们,他们这才收敛些,然后躲进房间。
母亲在一家规模很大的公司当领导。她每天早出晚归,却对我非常关注。一旦发现我身上有“乡村习惯”,她就会对姐姐与弟弟说:“你们要帮助米心改正。”然后客气地对我“语重心长”一番,讲了大堆的道理。
“米心”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9岁以前我叫丽丽,姨妈一家一直这样亲昵地叫我。在这里,我是米心。我不习惯,也不喜欢。有时他们叫我,我会以为叫的是别人。
“米心,你吃饭别出声,那样很粗俗。”姐姐提高嗓门说,“说你呢,米心,听到没?”
我这才明白她提醒的是我。我挺不喜欢她说我粗俗,于是有意加大了声音。出点儿声怎么了?吃饭是很自由的事,为何弄得这样严肃?在姨妈家时,我和我的表姐们会边吃边讲故事,有时还会追打着玩。
看我不听姐姐的话,我的弟弟会在一旁讨好似的对姐姐说:“你看,她还是不改。”姐姐说:“米心,你再不听话,我们不会和你一起玩的。”事实上,他们也没和我玩过。
上学时,他们总是走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则一个人跟在后面,低头看着地面;他们过马路时目中无车,昂着头傲然而过;而我,左顾右盼,胆战心惊。放学后,弟弟上网,玩热血江湖。他时常骄傲地对姐姐说:他又晋级了,得到了新的装备。姐姐也会神气地对他说:她玩连连看总是得满分。这些我不懂,也不会玩电脑。每当他们各抱着一台电脑时,我就空落而清高地躲在房间里看书。
有时,他们还会撒娇地要求母亲买各种花哨名字的冰淇淋。当母亲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时,我总是忐忑地不知道说什么,支吾着:“随便。”我不知道在我眼里叫“冰棒”的东西,还有那么多版本;我也觉得没有理由、没有权利要求母亲为我做什么,尽管我很羡慕姐姐那副撒娇的样子。在我的内心深处,也试着这样做,可是,不敢真正地做出来。我感觉,有一条界线横在我和母亲之间,无法跨越。
有一回,母亲送我去学钢琴。她对我说:“女孩子学钢琴会更有气质。”一听这话,就想起姐姐那天说的“粗俗”,于是站起来就往外走。母亲追出来说:“姐姐、弟弟都会,就你不会,你总要学会点儿什么啊。”
“晚了!”我对着母亲喊了起来。是啊,我快11岁了,坐在那些六七岁的学员当中,除了拘束就是自卑,而这一切都是父母带给我的。本可以像他们一样优越地生活,做一个骄傲的城里人,是他们为了开公司,硬是把我送到了姨妈那里。这一送,就是9年。在回来的这两年之中,我像一夜之间降生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方式、习惯,甚至是生活技能,都要从头学起。而在这学习的过程中,我要顶着沉重的压力与冷漠的眼神,特别是姐姐与弟弟的嘲弄与疏远。
我们姐弟三个,为什么偏偏把我送走?我越想越气愤。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儿讨好地对我说:“米心,不学就算了,是妈对不起你。”
我突然站住,瞪视着她,泪水就滑了下来。在我过去生活的圈子里,母亲是不跟孩子们说“对不起”的。而今天,我真切地听到母亲这样和我说话,这种生分硌疼了我。
讨厌母亲的讨好
父亲眼看着我和他们如此生分,有点儿无奈。再后来,母亲就辞职了。我知道,她是为了多一点时间与我相处。母亲辞退了钟点工,每天研究菜谱给我们做吃的。只要一放学,就可以看见她为我们烹制的精致食品。然后,她会一脸谦恭地帮我端上来,低声下气地问我:“好吃吗?”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说:“挺好的。”而这时,弟弟与姐姐则哄闹着在厨房里挑挑拣拣,不是说太甜了,就是说太咸了。
母亲成了家庭主妇,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在我敏感的意识里,已经快融入这个家里了,可母亲对我的态度再次让我感觉,自己与这个家还有着深深的隔阂。
那天吃过晚饭后,我百无聊赖地在家里转悠着。弟弟在阳台上刷他的球鞋,咧着嘴,额上有细密的汗珠,脸上还露出了他往日少有的憨态。蓦然间想逗逗他,于是进了他的书房,悄悄地拿走了他的溜冰鞋,还煞有介事地配戴好他的装备,然后跑到楼下开溜。
我故意让在阳台上的弟弟看见我。他是个霸道的家伙,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特别是这双溜冰鞋,姐姐几次跟他抢,他都气得满脸通红。他们有几次追着打着,半怒半笑的样子,让我羡慕不已。正想着,他打开纱窗,冲我喊了起来:“放下,放下,你不会溜的,它会让你摔倒的。”他挥着手。
“谁说我不会?谁说的?你看,你看。”我冲他喊,还做了个大弧度动作给他看。他开始冲我龇牙咧嘴,转身就跑下楼来,一定要我马上还给他。他的认真劲儿让我觉得着实可爱,于是运足了劲儿向远处滑去,并做着鬼脸气他。他拼了命地追,一定要我还给他。就这样,我们一个跑,一个追,谁也不认输。这时,母亲站在远处大声呵斥弟弟,说他不懂事。弟弟委屈地低着头对我说:“二姐,你用吧,对不起。”母亲的脸马上就温和起来:“米心,你玩吧,别生弟弟的气。”那副讨好的样子,顿时让我感到难过。脱下溜冰鞋丢在弟弟面前,转身上楼进屋,重重地把门关上。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像着了火一样。
本来我想能与姐姐一样,和弟弟争吵打闹,没有客气与谦让,没有距离与陌生,而是一种亲情的纠缠与厮磨——不分彼此。
然而,我永远得不到这样的亲情。家人给我的永远是这种刺得我心痛的客气与谦让,仿佛我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每当我要与他们分享一件玩具、一本书的时候,母亲就会声色俱厉地提醒他们让着我,宠着我。至今母亲的面孔与声音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她不断地说着:让着你姐姐,让着你妹妹……
我常想,如果没有母亲的提醒,也许我们早就“混”在一起了。
我开始讨厌母亲。
重谱一曲爱的乐章
终于有一天,母亲公司的业务出了问题,她不得不回去上班。这使我莫名地感到开心。后来,弟弟的一次落水,改变了我和他们的关系。
住的小区后面有一条河。每到夏天,姐姐和弟弟都喜欢去那儿玩。那天,他们又扛着小渔网在我嫉妒的视野里走出去。其实我多想跟着他们啊,至于网鱼,他们肯定没有我能干,在姨妈家,一到暑假,我就专门练这本事了。
我越想越气,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来到了小河边,远远地看着。刚刚平静了嫉妒的情绪时,只见姐姐惊慌地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急促地喘息着:“米心,弟弟掉进水里了,你救救他好吗?”
我二话没说,就往小河里跑。
弟弟狼狈不堪地在水里挣扎,因为呛了水,不停地咳嗽,苍白的小脸在水里出没着。我想都没想就跳进水里,拼了劲儿把他往岸上拖。他一边抓着我一边哭,还大声叫着姐姐的名字。到了岸上,他吐了几口水后,总算平静下来了。他与姐姐紧紧地抱在一起,哆嗦着说:“米心,谢谢你!”我一听就来火了,说:“再说谢,还把你丢水里。”他们俩被我的话镇住了。
我不理他们,径直回家。晚上,他俩竟主动邀请我玩游戏。虽然不会,但还是很兴奋地跟着他们玩。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这么有耐心,一点儿都不嫌我学得慢。睡前,他们约我明天去打羽毛球。
那一夜,是回到这个家睡得最甜美的一夜。
慢慢地我们之间开始融合,还有了一套父母听不懂的语言。有一次,母亲又劝姐姐说:“她是你妹妹。”姐姐马上抢着说:“妹妹又怎么了,就是不能便宜她!”然后,我们哈哈大笑,倒是母亲站在那儿,一脸茫然的样子。
后来,母亲大概悟出点儿门道了,她开始用“你们”来统称我们三姐妹。“你们这几个小疯子”“你们几个淘气包”,越来越多地从她嘴里蹦了出来。我听了,心里坚硬的部分开始慢慢软化。但她的语气里仍然有一种生分的亲昵,不像对姐姐和弟弟那样肆无忌惮地大嗓门喊着。每当这时,我心里那莫名的网又开始纠结上了。
那些年,我就这样疙疙瘩瘩地与家人生活着。
直到要到外地读大学的那个晚上,我看见母亲对着镜子找她的白发。我的心莫名地疼痛,于是刻意地对母亲说:“你家的‘客人’要走了。”母亲听后,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说:“米心,我是怕失去你,想补偿你,所以处处讨好你,处处让姐姐和弟弟让着你,可是没想到你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说:“妈,你知道吗?恰恰就是这些东西硌得我疼!”
她怔住了,然后像个孩子似的擦了一把眼泪,嗔怒地拍我的肩膀说:“死丫头,你怎么不早告诉妈,你要是早和妈多说说心里话,该多好!”
一句“死丫头”,一下子打开了我心中的结,腻在母亲怀里笑了。也许,我们都太想得到对方的爱,所以小心翼翼,却在无形中关上了彼此的心门。还好,我还有很多个9年,足以和母亲重谱一曲爱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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