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他,大约是一年前。在报社二楼小小的会客室里。他握着一张寻人启事的草稿,神情有点凄凉。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双手不断地把那张寻人启事展开,又叠起:我希望你们能帮助我们找到她,她已走了20几天了……
接过他手上那张薄薄的纸,纸的右上角有一张小小的大头照,正是他要找的那个人,额头深深的皱纹,满面的沧桑,让她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的样子。
她是我的母亲。他淡淡地说。
哦,是么?她走了很久了?你也不必太着急,我们会尽快帮你把启事登出去。总会有办法的。我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
不,你不理解。我现在并不担心她的死与活,我只想知道结果而已。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脸因激动变得微红,声音也明显提高了许多。他竟是为着一份恨,来发这份寻人启事的。说起来,那更像一份通缉。而这份“通缉”背后的故事,终于让我明白了他心里的那份怨恨从何而起:
我叫刘国明,是s大三年级的学生。2005年夏天,我作为村里多年来惟一走出大山的一名大学生,带着全村父老的嘱托与羡慕,到s大去读书。那个时候,我是喜忧参半的。喜的是我的理想终于得以实现,忧的是,我走了,那个家怎么办?母亲一个人能否扛得起来。你也许不知道,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就病逝了,母亲拉扯着我和妹妹,直到今天。我们两个的读书成绩都很好,妹妹读初中,我去读大学,家里的经济负担全部落到了我母亲的肩上。就为这个,自我踏进大学校门的那天起,我就开始了自己勤工俭学的路。纵使如此,我还是有整整三年没有回家。母亲不让我回,她说,来回路上要花很多钱。她说家里一切都好。我相信了她的话,也定期会收到她让妹妹写来的信,寄来的钱。我以为,真是像她说的那样,一切都好。可一个月之前,一个打到我们寝室的电话,让我完全懵了。打电话的是一位陌生的阿姨,她说她是我妹妹的病友,我妹妹被我的家人抛在医院里,不管不顾,已有三四天。她从妹妹那儿打听到,除了我们的母亲,我是她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所以找到我。
电话里我来不及细问,匆匆要了地址,连夜赶回去。
病床上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女孩,是我的妹妹么?那个面色红润,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呢?如今被病魔折磨得有气无力,一头秀发差不多掉光。见着我的那一瞬,她脸上全是惊喜,我眼里却全是泪。她拉着我的手说:哥,你怎么回来了?妈不是不让告诉你么?我才知道,一年多以前,妹妹就患上了可怕的白血病。他们已把那事隐瞒了一年多。她只当我听说她病了赶回来看她,她并不晓得,我们最爱的母亲,已在几天前做出了放弃她的决定。她在妹妹的枕头底下放下1000元钱还有一张薄薄的纸条:好心人,救孩子吧!那张字条最先被那位好心的阿姨发现,她悄悄收起了它。妹妹却天真地以为她是出去想办法凑钱了。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我疯了一样地寻找悄然出走的母亲。带着不解,甚至一份恨。我不明白,她何以如此狠心,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抛进绝望于不顾。回老家,推开家门,熟悉的小院还在,只是一切都面目全非,家里再也找不到一点值钱的东西。妹妹说,一年多来,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把能卖的都卖了。可在打开妹妹卧室的那一刻,我还是被深深地震住了:那是那个家里惟一一间保留原样的屋子。屋子里的小床,床上粉红色的小帐子,还有墙上妹妹那张美丽的艺术照。她歪着头,甜甜地笑,一如当年。那应该是母亲刻意的保留。更深的迷惑笼罩了我,不是不爱,为何又要那么决绝?
去周围邻居家问,他们的目光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谁知道她会上哪去呢?唉,作孽啊……
坐长途车去小姨打工的地方找,她见着我,眼圈儿就红了。只淡淡地说:你快回去吧,别找了,谁也不可能找到她……
从她失踪到现在,我已整整找了她20多天。一边还要想办法给妹妹筹钱治病,一边找她。可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把我和妹妹丢下……
面对他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还有一脸无声的泪,我竟无言以对。也许,她有她的苦衷吧。我轻轻地安慰他。不,任何理由,我都不能原谅她这样子做!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是那天他离开报社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把他送的那份寻人启事登在那天报上一个显眼的位置。渴望能尽快帮他找到那位失踪的母亲。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他。不知道,他们一家是否已团聚。
再次接到刘国明的电话,大概是半年以后。电话里,他的声音似乎高昂了许多。如果不是自报家门,我差不多已忘记了他。
我找到我母亲了。我妹妹的病也有希望了。我和妹妹的骨髓配型竟然成功。真是苍天有眼啊。我太感谢你们了,感谢这个世上所有的好心人……他连珠炮一般地在电话那端兀自说着,几乎让我插不上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为听到那些振奋不已。
你母亲,她去了哪里?那一段时间?终于有机会问一句时,我抛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电话的那端却无端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了里面压抑的啜泣声:我错怪了她,我们都错怪了她……她去满世界地打工赚钱,可她那样一个老太太,能干什么工作。她就去拾垃圾,用步子丈量一个又一个城市。我找到她时,她像一个又老又穷的乞丐,关节炎犯了,腿肿得老粗。她把卖的垃圾钱定期寄到我的学校去了……她说,为了妹妹,家里已欠下了十几万元的债务,她再也没有力量去挽救她。她不能因为那一个再毁了我,她原本想就这么悄悄地瞒着我,一直到我毕业。至于妹妹,她只好听天由命,尽管她曾在很多个深夜里偷偷地站在妹妹的楼下哭……再次的哽咽,让他几乎说不出话了。
你母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希望你能理解。
不,我不理解。你知道么?我是去找母亲的途中,才听亲朋好友们告诉我。我……根本就不是她亲生的儿子。我是她21年前抱回家的。然后,她又生下了我妹妹。我一直不知道……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放弃自己的骨肉,她曾遭到身边所有人的唾弃。其中也包括我。可母亲只对着那些反对她的人说了一句话:21年前,他已经被人抛弃过一次,这一次,说什么我也不能再让他受苦……这就是我母亲离家出走,抛弃妹妹的所有缘由……可我不能再抛弃她们!我不能!……
像一年前的那个上午一样,电话里,刘国明喋喋不休地同我讲了半天。讲他童年的点点滴滴,母亲如何把他和妹妹捧在手心里呵护,讲他找寻母亲的漫漫长路,讲他为妹妹的病奔走相告向社会求助……那个上午,因为他的那个电话,我的心一直被一种温暖湿润的情绪包围。
挂了电话,打开面前的文档,我轻轻地敲下了一行字:大爱无痕,感谢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