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部队迈进了云南,在宣威县,他碰上了那位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子。最终,因为爱情,他做了一名狼狈的逃兵。
国民党最终兵败如山倒,纷纷逃往台湾。唯有他,只身一人留在了南陲边城。
在很多个危险的日子里,他隐姓埋名,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曾是名军人,更不能向谁透露,他曾是国民党的一分子。
他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也是我苦难的外公。
三十年后,母亲和当年的他一样,因为爱情,抛家弃业,放下了所有触手可及的幸福。
他和母亲僵持了很多年。父亲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与母亲结合之后,生活更加窘迫了。有人陆续告诉他,母亲过得并不好,生孩子的钱都是跟别人借的。他口中决绝地埋怨,恨母亲当年不听他的劝阻,可在暗中,却经常托人送来油米和散碎的零花钱。
母亲是他最小的女儿,他爱若珍宝。母亲的固执深深触伤了他的严父之心。也是因此,他曾不愿再见母亲。
第一次给他磕头拜年,是母亲领着我去的。那时候,二弟已经走丢了整整两年。母亲前后找过很多次,问过很多人,均未果。
二弟成了母亲永生的伤痛。母亲一直觉得,是自己照顾不周,才会使年仅两岁的二弟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第一次见他,心里忐忑不安。几天前,母亲就反复说过,他是名军人,喜好规矩,因此,我面见他时,必须放下孩子的一切泼行,恭恭敬敬地磕头,并作揖问安。
那时候的母亲因为心中成日牵挂二弟,又四处奔寻,所以神色憔悴异常。我始终记得他抬头瞥向母亲时的样子。不过是顷刻间,那冷漠的脸上射出的凛冽之光,便幻作了无数温柔的泪影,淡淡地,若有似无地藏在深邃的瞳孔里。
晚饭的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朝我碗里夹菜,一刻也不舍得松开。母亲把头埋在碗里,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抬手添菜。
他朝我的耳边轻吟了一句,他说,可不许剩菜,吃不完的,趁早倒给你母亲。故此,我把大半的菜都分给了母亲。
很多年后,再度想起当年的场景,才忽然读懂他那些深沉到使人倍觉压抑的爱。他是爱母亲的,他仍然爱着面前这个被他娇宠坏了的小女儿。只是,有着军人天性的他不肯主动放下这场冷战的免战牌罢了。
二
到了上学的年纪,家中更为拮据了。他阴冷着脸,把我从父亲的怀里夺了回去,一直养到十岁。
外婆去得早,他孑身一人,本就没有多少积蓄,再加上前些年对母亲断断续续的帮补,更是所剩无几。为了能使我上学,六十五岁的他重操旧业,耕了两亩荒草丛生的薄地,养了几头猪。
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我经常甩着小背篓去地里找他。日子久了,肩膀便磨破了皮。他一面搂着我帮我搓澡,一面泪眼潸潸地问,疼不疼?疼不疼?
七八岁的孩子,谁不矫情?谁不渴望有一个可以撒娇,可以让泪水恣意奔流的怀抱?可我不能哭,更不能说痛。因为我知道,他比我痛得多。
跪在阴凉的玉米地里拔猪草时,我经常看到他在炎炎的烈日下喘气。他拄着锄头,腰板弯得像一粒干瘪的稻穗,一声一声,卷着来日可数的苍凉,浑浊而又厚实。
路途很远,但他从来不舍得坐车。他领着我,在漫漫的黄土路上走着。夕阳暗沉沉地坠落,散发着昏黄柔媚的光晕。他担着“咯吱咯吱”响的背篓,迈着缓缓的步子,陷进愈发黯淡的余晖里。他的裤腿上裹满了泥泞,他的胸腔颤抖着咳嗽的余音。
通常,他会把寂寞的夜晚时光寄托给那台飘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捣来弄去,看的还是《三国演义》。
他将我抱在怀里,“嗒嗒”地抽着旱烟,任凭我在一片厮杀与金鸣声中沉沉睡去。他会温柔地擦净我的小脸,帮我洗脚,而后,将我轻轻地放进温热的被褥里。
和母亲一样,我是个被骄纵坏了的孩子。我经常会在悦耳的水声中醒来,会在他的怀里哭闹,埋怨他惊扰了我的美梦。
他从来不责骂我,只会伸出长满老茧的右手在我背上摩挲,直到我重新沉沉睡去。
他把原来给了母亲的那些爱,加倍给予了我。
三
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新增了滑梯,我那些匿藏多日的野性子,忽然找到了依托。
他时常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帮我补裤子,右手捻着一根细线,穿来穿去,还是穿不进左手上的针眼。
我夺过他手里的针线,就像他当年从父亲怀里夺走我一样坚决,不容辩说。
没过多久,他被送进了医院。母亲领着我去看过他,周遭均是惨白的床单和冰凉的氧气罐。我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扭曲的脸,忽然哭得不能自已。
一周后,他决定强行出院,他说我尚年幼,凡事需要有人照料。他到底是抛不下我。
他还是继续劳作,继续对我一贯地娇宠,只是咳得实在厉害。很多个寂寥的夜里,我都在剧烈的声响中惊醒。我安静地睁着眼睛,在漆黑的小屋里,一声也不敢吭。
我真害怕,有一天他会忽然离我而去,步履匆匆,一言不发。
他七十岁大寿的时候,我正在屋里复习,准备第二天的升学考试。
儿女们凑钱给他办了两桌酒席,买了一个偌大的三层奶油蛋糕。听母亲说,那晚他过得并不开心,始终念叨着我的名字。
他深知我喜好甜食,因此,蜡烛刚灭,他就用刀把蛋糕顶上的奶油寿星切了下来。他说,这寿星,得留给我的外孙。
考试过后,我被父亲送去乡下,十天后才回来。刚下车,我就拼了命地往他的小屋跑。他见我来了,非常欢喜,熄了旱烟,故作神秘地问我,猜猜,我给你留了什么?
当他从木柜里小心翼翼地端出那碟铺满霉菌的奶油寿星时,我瞬间泪雨滂沱,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四
和我在梦中所见一般,他走得悄无声息,毫无征兆。
小屋里铺满了稻草,到处点着昏暗的小油灯。白花花的丧布裹满了我的身体。
下葬的时候,母亲硬拉着我,远远地站在一旁,她说,先生之前嘱咐过,虎年出生的人不可靠近,与时辰相冲。
于是,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后来,母亲每年都会带我去看他。荒凉的土地上,孤零零地就这么一座坟。空旷,凄清,长年无日无夜地刮着漫天大风。
十五岁之后,懂了很多事理,反而再也不去了。这一别,就是十年。
我常常在落寞和伤怀的夜里想起他,他的音容和笑貌至今仍然清晰。偶尔回去探望母亲,总会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看到辛勤劳作的农人,这又使我的记忆一次次扑卷而来。
我又想起他拄着锄头,站在广袤蓝天下呼呼喘气的样子。他的身板弯得像一粒干瘪的稻穗,裤腿裹满泥泞,大风呼啸四起,噼啦噼啦地翻着他的蓝布衣衫……
听母亲说,他的坟地迁到了别处,与早逝的外婆合葬在一起。我听了之后,总算有了些安慰,他孤寂了这么多年,终于回到了当年的原点。他狼狈逃窜,隐姓埋名,不就是为了把这份苦难的爱情修成长久的幸福吗?
生死聚散,茫茫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十年后,我跟着母亲又去看他。他身旁多了两座坟。一座是外婆的,一座是外婆的母亲的。儿女们请人镌刻了碑文,上面写着子嗣和孙辈们的名字。
母亲弯着腰去看碑文上的字,她花白的头顶,使我眼前浮现出很多个阳光大好的下午——他就坐在这些充满温暖阳光的岁月里,穿着宽大的蓝布衣衫,右手捻着细线,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穿不过左手上的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