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是靠传统的媒妁之言而结合的,两家都穷,算是门当户对。只不过父亲上到了高中,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没能上大学,而母亲大字不识一个。这一点也许为父母长期无言以对埋下了伏笔。父亲虽然是个老师,可是他不爱说话,平时在家总是听母亲唠叨。每当我们问起母亲和父亲当年初识的情境时,母亲总是这么一句:“他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是个哑巴呢。”以至于后来总听到母亲叫父亲“哑巴”。
我1976年出生,有一个姐姐——丽,我的名字是一个“明”字。母亲说姐姐的名字是她取的,而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我问父亲是什么意思,父亲说“丽”是美丽的意思,而“明”却是通晓事理的关键词,父亲说美丽是很短暂的,而“明”会是受益漫长的一生。为这两个名字的好坏,他俩经常争辩,当然总是以父亲的沉默而告终。少年的时候,父亲还是小学里的民办教师,几亩薄田只母亲一个人在经营。父亲不喝酒,可是爱抽烟,还喜欢打牌,母亲很反感他这些恶习。因为这个他们时常吵架。随着弟弟的出生,祖父的去世,祖母的失明,家里负担陡然加重,学校的工资太低,父亲便辞了那份工作,多接了几亩田来同母亲一起种。虽然田地多了,可也只能勉强养家糊口。
我的母亲身材高大,说话嗓门也大,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时常只听到母亲一个人的声音,别人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呢,殊不知父亲就在她旁边埋头干活,一言不发。小的时候,从没见过父母在一起好好说笑过一回,父亲的沉默和母亲的啰嗦,形成了一道看似永不和谐的家庭风景线。我放学了总是不愿意回家,因为家里不是争吵就是沉寂。家里只有一样是让我留恋的,那便是几乎天天都有鱼吃,母亲不吃肉,只爱吃鱼,我们三姐弟便也随了她都爱吃鱼。夏天的鱼多半是父亲从河里或钓或摸回来的,而冬天则是用网打捞上来的。父亲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鱼肉时,偶尔会露出浅浅的笑意来。在整个童年里,我们眼中的爹妈就是一对冤家,让我们感觉不到多少温暖,稍微懂事一些,我便猜测父母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关于姐姐和我的名字哪一个更好的争论到1998年方止。那一年姐姐大学毕业刚分配到浙江工作不到半年,突然传来噩耗——姐姐遭遇车祸不幸身亡。那时小弟快高考了,父母统一口径不告诉他。当他们处理完姐姐的后事从浙江回来,在泪光里我看到母亲和父亲互相搀扶着蹒跚地走过来,形容枯槁,两个人的头发两天之间白了一大半,母亲的眼中含着泪花,父亲的怀里揣着姐姐的骨灰盒。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母那么亲密,在人生最悲苦的时刻,除了最亲的人还有谁能给你温暖?但我觉得那不是爱,那不过是一种本能的依赖。从此母亲不断自责,说是她没有给姐姐取个好名字,而父亲竟然也说是自己的不对,不应该总说美丽是不长久的。自从姐姐永远地离我们而去后,家中少了许多争吵,父亲也不怎么打牌了。阴雨天或者是冬日无事时,母亲就在家纳鞋底,父亲则有时坐在一边看书,有时在一旁搓麻绳、扎扫把什么的。那时我已经中专毕业了,在镇上的一家小工厂里上班,吃住在家里。我突然觉得家里温暖了起来,可这温暖因为姐姐的不在而时常涌出泪水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看到母亲默默地流泪,而父亲则静静地陪着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偶尔一两次看到父亲将手搭在母亲的肩头,轻轻地拍打几下。父母就像一对朋友似的互相尊重起对方来。我不由得感到难过,他们没有爱,活得累不累啊?
母亲的病是2000年秋天发现的,她是在疼到忍不住在地上打滚时才被父亲强行送到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左肾重度积水已失去功能,需要摘除,右肾也有轻度积水。母亲不想做手术,因为弟弟还在上大学,家里并不宽裕。母亲住院了,她的双腿肿到不能下地行走,父亲既要照顾失明的祖母,又要到医院照顾母亲,我说我请假来照顾妈妈吧,可父亲不让,他说你照顾不好的。我在休息的时候会到医院里陪母亲。吃饭的时候,父亲小心地给母亲喂饭,菜是他自己炒的,没有放盐。傍晚的时候,他还背着母亲在汉江边散步。有时我跟在他们身后,在秋日夕阳的余晖里,我无声地看着我的父母,面对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一江东流不息的江水发出了我心中的呜咽。
因为舅舅的资助,母亲在众多亲友的劝说下终于同意了做手术,手术很成功,母亲不久就回家了,只是不能干重活,父亲也不让她下地,只让她操持家务事。从那以后,从不吃肉的母亲竟然经常买肉回来,亲自做出各种花样来,她自己还是不吃,只静静地看着父亲吃得有滋有味,我这才发现父亲原来是那么的爱吃肉。我突然发现父母亲经常相视而笑,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道,也许是从汉江边上的散步开始的吧?
如今我在千里之外的深圳打工,弟弟在武汉就职,家中只剩下父母二人,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他们会感到寂寞吗?前些天,习惯写信的父亲给我寄来了一张相片,相片上的父母并肩而坐,两人都笑吟吟的,在家里的大门口前,他们端坐在长椅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满头的银丝刺伤了我的眼睛,而那份经过岁月冲刷的浓情又深深地温暖着我的心。我这才明白,原来有的爱是不用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