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了,这一段婚姻。也许在恋爱的时候,他们彼此写过卡片,但是6年之后,妻子在给丈夫的卡片上这样写道:“一个人听见录音机里放出来自己的声音,会不相信,觉得陌生,问别人‘这是我的声音吗?’,而现在,我想问,我眼睛所看到的,是你吗?”
她是一位学校的教导主任,叙事冷静有逻辑,点评一针见血。她拒绝见面。我想,这般的倾诉对于这样的女人来说都是一种示弱,当着另一个人的面说这样的“丑事”,更会让她觉得无地自容。生活里她们是强硬派,她们一般都是操控大局的,也不愿意承认偶尔的迷惑。可是就是那个最亲近,吃喝拉撒都在自己眼前的,一起没遮没挡地生活了若干年,看起来如此忠实谨慎的男人,自己的丈夫,突然有一天的,让她迷惑了。她发现她原来并不认识他,那种感觉,就像久久地看一个中文字,突然就发现它的形状很奇怪,让人不敢认了一样。
如果,如果我们能有一个孩子,我会发现这些真相吗?
她没有这样自问过,这是我给她设计的问题。
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已经都是大龄青年了。当结婚两年还没有怀孕的时候,他们就都有点着急,都是有文化信科学的人,他们奔走多家医院检查。查下来,确实是有原因的,双方都有。男方缺精,女方的输卵管有些问题。
要说这个婚姻,可以说是非常美满的。那时看上的就是丈夫的忠厚老实,对妻子,他是绝对的体贴照顾,对这个家,他尽心尽力地担负着责任。两个人工作都稳定而收入丰厚,小日子殷殷实实。生活都围绕着要一个孩子而进行了,妻子总在收集食谱,给丈夫调配着各种有益生育的饮食,丈夫留心着偏方,妻子总这个药那个药地在吃。有时候甜蜜温存的时刻,丈夫也说这样的话:咱们干脆就两人世界算了,也挺好!
1999年,丈夫在乡下的老家出了点事。公公和两个小舅子合伙做生意,游手好闲的二弟骗了老父亲的钱跑了,老父怒不可遏,一病不起。三弟闷闷的不出声,丈夫便担了这个事儿,把弟弟告上法庭,给父亲出气。二弟远走他乡,父亲老泪纵横,嚎的竟是:“老大生不出孩子,老三尚小,老二又跑了,我家后继无人啊!”
丈夫是内向的人,是典型传统好面子的中国男人。妻子看见丈夫当时整个脸都白了。从此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唉声叹气,家里,总浮着灰的气。他们更加卖力地治疗,生活的重心几乎全转到这个事情上来,都暗暗祈祷自己的孩子赶快降临,祈祷孩子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可以想像,为了有一个孩子,夫妻俩所有可能的折腾和努力,什么都按着科学比例和规范来,哪有一点趣味可言。越是目标明确,过程就越索然寡味,越是心急,越觉得希望渺小,着急上火,恩爱的夫妻间就不免有了口角,彼此埋怨对方的缺陷。时间就这样流过去,涩涩地硌着人的心。
二弟回家了,还了钱,和老父言归于好,丈夫却成了唯一的恶人。老父买地分儿子,住在城里的丈夫后来才知道了这事——分地没有他的份。妻子劝他,我们要那地有什么用,搁着也是长草,让给你没用的弟弟只当做善事,阿爸人老了脑子糊涂,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丈夫一声怒吼:“还不是因为我没有孩子!”他的眼睛中带着凶光,有血丝,那是结婚多年来她见过他最骇人的一个表情。
他们决定做最后的努力。如果试管婴儿的方法都无效的话,那么此生便注定没有孩子了,便就死了心,领养个小孩好好抚养也罢。或者,是去是留,也都该做个决断。试管婴儿的成功率是20%。时间到这时候已到了1999年底。
两个人都吃了很大的苦头。她不愿具体地说,只讲是很苦,比如要做几次很痛苦的腹腔镜检查,而丈夫得了过敏皮炎,连药都不能吃。她记得那是春节期间,家中却没有一丝热闹的气氛,只有等待的焦灼,还有隐隐埋着的暗无天日的绝望。一天,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看到他正在上网,她看清了,他查的是离婚网。一阵眩晕朝她袭来,她想终于是走到这一天了,心中大恸。连日来压抑的气氛终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争吵,她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他一瘸一拐地夺门而出。
试管婴儿失败了。
她想到自己一生要强自立,却遭到作为一个女人的最大重创。眼看着丈夫一天比一天冷漠,一次比一次晚归,无可奈何。她几次三番地主动跟他提离婚,他却坚决不同意。
朋友跟她说,你丈夫花天酒地,跟发廊妹鬼混,她不愿信。她了解他,那样一个正直厚道的男人,靠着勤勤恳恳取得体面的职位,他怎会这样坏自己的名誉?
直到8月份的时候,他对她说,我们还是离婚吧,有一个女人怀上了我的孩子。
他说那姑娘刚中专毕业,是个白领职员,但是他并不爱她,他找她,只是想试试自己的生育能力。他说老婆啊,你放我一码,我们先假离婚,等她帮我生下了孩子,我们再复婚。
她笑了,说:你快40的人了,怎么想法像是14岁?你以为离了婚要下了孩子再复婚那么容易?你以为这是办家家做游戏?你伤了我还要去伤个无辜的年轻姑娘?人家凭什么要给你当生产工具?你还算是个男人么你?
公公婆婆找上门来,让媳妇死活别跟儿子离婚,儿子搭了个不干不净的外地发廊妹,这一家人的脸还往哪放!她把丈夫叫来,好好地谈了一次,问:孩子几个月了?答说5个月。她拿出拟好的离婚协议,自己签上字,请他也签。她以为他会哭,或者纠缠,不料却没有,他麻木地签了,一边嘴里还咕哝着再来复婚。她一个耳光过去: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是你什么人了!不管那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你都要好好待她,那是你孩子的娘!
然而过了几日,他又反悔了。他回来苦苦地求她做一件事:劝那女人打胎。她诧异了:你不是朝思暮想要个孩子吗?何况,为什么一定要我出面呢?原来,他对那女人说,是老婆硬要他打胎,否则就告他重婚罪,两个人都要去坐牢。
她觉得可笑极了,从头到尾所有闹剧都是他一人导演,没想到自己背地里已被编排成唱红脸的道具。何等矛盾,何等可悲,又是何等无耻的一个男人!可是他声泪俱下,说自己一念之差犯了错,只因为太想要个孩子,你这样端庄大方的好太太,我这辈子再也遇不到了,我每天夜里想起都睡不着觉,我想回到你身边啊。一旦这女人生下孩子就甩不掉了,这女人是个破鞋,我们夫妻一场,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下半辈子就此毁了?她说好罢,这些好听的话你也不必说了,我已经跟你离婚了,这就算帮你最后一次。
第二天,那女人躺上了手术台。
后来了解到,因为发廊妹总是缠着他要钱花,见他没有结婚的意思,便开口要15万青春损失费,他不愿拿钱,才想到用妻子告他“重婚罪”的办法来威胁她。想想这女人这样贪,若生了孩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敲诈,便生念劝她打胎。发廊妹没见过世面,胆子小,给他的诡计得逞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老实疙瘩似的丈夫,不仅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竟还能想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自己一生清白、高傲,竟做了这样恶心的一个帮凶!
事已至此,他还是离不开那个发廊妹,依然同居着。这样的他,还整日缠着她,央求复婚。可惜啊,他嘴里说出的什么爱不爱的,在夫妻恩爱的头几年那样令她心动柔情的话,她再也不能信了。同样的话,现在灌进耳朵,只觉得每个字都像一只苍蝇,堵得人犯恶心。
她漠然地打断他的表白,说: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做的这些事我都已经看到了,你还指望能破镜重圆不成?他说:我知道你看不起她,我知道你高贵。我跟发廊妹混在一起,我脏,我恶心,你看不起我,可要是没有孩子人家会更看不起我!她说:你错了,从来就没人看不起你。是你,此地无银把她说成白领丽人,是你活活逼人家把辛辛苦苦为你怀上的孩子打掉。不是我看不起她,是你自己看不起她!是你自己恶心你自己!
如今,丈夫,不,前夫,依然跟那个发廊妹同居在一起。他的父母、朋友的劝说都无济于事。听说他喝酒,沉湎于色场,从不带他的同居女友参加朋友聚会,藏着躲着,渐渐朋友也疏离了他。她说,他算是毁了,说着声音虚弱起来。
“我甚至在想,这个人,真的是我嫁过的那个丈夫吗?他的行径丑陋、自私、卑鄙,有谁想得通,没有一个见过他的人不说他是好人的,没有一个同事不夸他地道的,他还道貌岸然地当着机关干部,白天是个人,晚上是个鬼!多么可笑!
“我也不会哭,也不会恨了。我怎么会这么瞎了眼,想想,心全都凉了……”
我说:“你现在跟他什么关系?”她一愣:“……离婚。”“说对了,你们已经离婚,你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你管他还在做什么?你管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再两面三刀,跟你也没有关系。从此就是陌路,他是他,你是你。”
我是无奈这样说的。有时生活的迷惑无法辨别时,我们只能保证自己的清醒,再没有猜测别人的气力。我们只能孤独、坚强地继续走下去。人是太复杂的动物,当表面底下恶的本性得到暴露的机会,一切会超越人的想像;生活是太复杂的东西,常常令人匪夷所思。所以,不要说那第一句谎言,而让自己步步走入深渊,也不要怕那第一次重创,让自己丧失面对生活的勇气。的确,我们有时会怀疑双眼所见表象的真实性,但是,请不要怀疑你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