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爸,正如他爱我,我们的固执和任性有着惊人的相似,二十年来我们不断用眼泪、吵闹来加固亲情。我们吵架,把一旁的母亲急哭:“两头牛!”
我只为他做过一次生日。那天我砸碎小瓷猪,买回了双层大蛋糕和数字蜡烛。布置餐桌时老爸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在一旁为我打下手,我哼着歌把“42”和“19”的蜡烛都插上了蛋糕。泪光点点的爸愣了,我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笑意盈盈的男友:“巧得很,你们正好相差23岁,一起过吧。”男友有些窘,赶紧冲爸爸笑了笑,那神情像是个会上坐错了领导位置的小秘书。老爸不笑,脸冰了下来。
男友要缓和气氛,举杯时问我:“的妮,做周叔叔的女儿是不是很开心哪?”我稳稳接住他抛过来的眼风,却舌尖一扭喊出句豪言壮语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没人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包括我自己。妈妈的脸有些发白,男友的脸白了,老爸的,不知道,没敢看。
就为我这句话,散席后男友第一次在大街上和我翻了脸,他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我今天才知道你太冷血太没感情了!”就为他这句话,我和他分了手,为了他的不懂我。
相信我。我爱我爸,真的。我尊敬他,崇拜他,但他太严肃,稠得调不开,他求全责备的家教有时真逼得我想遁入空门。
收到外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大学”四个字在我看来却怎么也是“熬出头了”的样子。我像北方地窖里的一棵大白菜,挨过整个暗无天日的冬天,终于在开春时被拎了出来。我简简单单收拾完行李,一帆风雨路三千,奴去也!留下了一地瓜子壳和糖纸,还有故意摊开放在桌上的日记。
后来姐姐打电话来把我臭骂了一顿,她说爸爸看了那本日记,当场撑不住就哭了,一个星期眼睛都是红的。我在电话里笑得好得意,我说他也有今天,他不管我啦他不训我啦?!然后扔了话筒就往洗手间跑,泪水喷涌而出。
一晃三年过去了。异乡的悲欢岁月,小城里人情冷暖,家里每每来电问起,我从来只是报喜不报忧。自由是自己要的,孤独是自己找的,委屈就自己吞了。只是爸爸,从不知道他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他似乎同步洞察了我的喜怒哀乐。每个周末必寄到我手中的家信上,写满了过来人的开导,假设我学习上有困难,假设我人际上碰到问题,假设我遭遇失恋,假设……我总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哼!又教导人呢。”唇边却漾开了释怀的笑。打开手机,全是他转发来的搞笑短信,他怎么就知道我一天的坏情绪都会被这些给驱散呢?
复旦要邀请李杭先生做一场报告“我的父亲李苦禅”,我在网上看到了这条消息。我不喜欢书画,我天生就不是父亲理想中那种全才淑女,但我感到心中某根弦被很微妙地拨了一下,有一股强大的驱动力让我萌发了一个念头:我要向李先生要一份礼物!
五个小时后我到了上海,正好赶上晚上的讲座。台上关于苦禅画风、笔法、人品的种种介绍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在20年来父亲的强硬灌输下,这些我早已耳熟能详。我只是不停地往上递字条,一遍遍地向李杭先生讲述我父亲对苦禅大师的景仰、对苦禅作品的虔诚珍藏,以及屡次购买真迹时的艰苦和失败。尽管我清楚,想借此赚得同情而获赠一幅苦禅先生价值连城的墨宝根本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我还是辛苦而执着地写着,一遍一遍。我慢慢被自己感动着,想哭的冲动一点一点涌上来。
可是没有人理我。十几张字条像是都被传飞了。我坐在后排,像一只孤苦的母雁翘首找寻和等待着自己失散了的孩子们。
讲座结束,我一把揪起提包就往台上冲,可是热情的复旦学生太多了,李杭先生周围早就围了个密不透风。我站在一堵堵肉墙外面,肩膀早已被挤得变形,我咬牙立着,等着,前面那些美术系科班生的冗长提问没完没了。
40分钟过去了。
人群渐渐散去,我总算可以站在李杭先生面前结结巴巴地复述完了自己的请求,我感觉自己的脸早已红得像个煮熟了的醉虾。他大度地笑了笑,没有反感我的不懂事,显然他已明白那一大堆笨得要命的字条是谁写的了。
“你——爸爸?”
“对。我爸爸只是公务员,薪水不高,可是他已经收藏了苦禅先生的两幅作品,您知道这样的奢侈品对我们来说并不容易,”我的语速飞快,仿佛因了某种坚定而无需再组织语言,“他是真的相当崇拜您父亲,我是说,您能给我一件有关苦禅先生的东西吗?最好是作品,当然不行就别、别、别的……”
周围几位老师都善意地笑了。
我继续讲下去:“我想替我爸爸向您要这些东西。我只是想让爸爸高兴——您知道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李先生的笑容越来越平和,他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他请旁边的一位老师记下了我的地址。
我是如此地感谢李杭先生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的关爱。14天后我收到了一封挂号信,里面的小信封内是五张苦禅大师生前的生活照和一张李杭先生的名片。
我的父亲!爱是什么呢?你快乐于是我快乐啊!我原样粘好信封,夹了一张匿名字条进去。“您对书法收藏的执著令人动容,今有苦禅大师遗照数张,一并相赠,望笑纳。”寄出去了。
我不愿他知道我是谁,而事实是我已擅长于在他面前扮演桀骜不驯的坏女儿,至少那使我自然。我没有习惯当承欢膝下的乖孩子,为他做任何温情的事都会让我觉得有刻意之嫌而别扭。
那晚我一直没睡好,我幻想着老爸的笑容而乐不可支。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如此的有罪:从小到大父亲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而这——这是我为他做的第几件事?我为自己的发现而羞愧难当,诚惶诚恐。更让人乐不可支的事在后面。老爸收到了信,竟然大脑不跟小脑玩地往李杭先生家里挂了电话询问,据说李先生被搅得一头雾水,只好挂掉了电话,老爸被弄得很尴尬。
经不住他的追问,我在电话里承认了“罪行”,他在那边轻轻地说:“玩笑吗?孝心的孝吧……谢谢你,的妮,爸爸很高兴。”
“爸。”我的喉头一阵发紧,“我不乖,我年年过节都不回家…… ”
“我们每年都盼着你能回来,爸爸知道……回来!你今年一定要回家,的妮!你妈早就攒了一大堆好吃的等着你呢!还有,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