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她转到外婆家那儿的小镇学校读书。
插入新班级的第一天,为了一句“看这个新来的小妹仔怎么样?”她和班上的两个男孩子打了一架,后来三个人泪流成河地在班主任面前展示了一遍伤痕,出了办公室的门没多久,居然大家就铁上了。
两个男孩子一个叫阿艺,一个叫小希,查三代没有一丝血缘关系,长得却像一对双胞胎。两人都是小个子,黝黑的皮肤,大眼睛,双眼皮,更绝的是头上都带两个旋——家乡有句土话“两个旋,牛变”,意思是脾气特别的倔——巧的是她也是两个旋,后来大人们都摇着头说:“三头牛脾气,怪不得那么好。”
阿艺的奶奶家正好在她外婆家的巷子口,每天早上,两个男孩子都会在阿艺奶奶家门口等她一起去上学。放学后三个小孩子把书包往阿艺奶奶家一扔,就一块儿野去了。翻墙爬树,上山下河、打鸟摸鱼,简直是天翻地覆。
阿艺虽然是男孩子,手却灵巧得很,经常用树枝和草编些帽子给大家遮阳。如果碰到回家的路上她觉得累了,两个男孩子就会四只手握成个“轿子”,抬着她走上一段路。被别的孩子看到,就乱七八糟地讲许多别有用心的话。于是,就是一场接——场地大打出手。后来,老师和家长开始提高了警惕——毕竟,他们渐渐地在长大。
小学毕业的时候,她随父母一起离开小镇迁往市里。
离开的那天早上,阿艺和小希在巷子口等着。他们有点怕她的父母,两个男孩子都有些惴惴,互相推搡了好一会儿,还是小希走上前来,“这是我和阿艺送给你的。呃,呃,以后再联系。”然后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连蹦带跳地跑掉了。
——阿艺的是一个笔记本,封面是一丛蓝紫色的勿忘我,小希的是他自己做的一架木质的模型飞机。车子发动后,父母从她的手工拿起他俩的礼物瞧了一瞧,爸爸开口了:“你要收收心了,以后要好好学习。”父亲的话就是领导拍板,接下来的时间里,只允许她在新年的时候给他们寄张贺卡。
初三那年,外婆突然去世,为了不影响她的成绩,父母在中考结束后才告诉她。暑假,她回到阔别三年的小镇,刚下长途汽车,就看到阿艺在等她。
“小希呢?”她发现阿艺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皮肤还是黑黑的,小时候的大眼睛被—副眼镜挡住了,看不清神情。
阿艺低着头说:“小希和他妈妈去北京旅游了。”
“那你明天早上陪我上坟吧。”接着她飞快地走掉了。
第二天,在盛夏清冽的晨风中,阿艺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篮子,默不做声地跟在她后面上了山。
上完坟后,阿艺仍一语不发地跟着她下了山。直到巷子口,阿艺叫住了她,“这个送给你。”他把一直背在后面的手伸到她的手边,掌心上是一只草编的戒指,镶着一朵金黄的野菊花。
她愣住了,鼻尖微微地渗出了几点汗珠。他的脸嗖地窜红了,一把将这只花戒指塞到她的手里,然后溜烟地跑掉了。
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小镇。还是过年的时候才给阿艺和小希两人寄寄贺卡,他俩还是一样,用同一只信封装上两张贺卡寄给她——阿艺的素净,小希的则嬉皮,她从每一张卡片里一点一点地阅读着他们渐渐长大的面容。
高中毕业,她考取了上海的—所大学。阿艺考到长沙,小希则去了广州念书。
大—军训刚结束的那天下午,室友来叫她:“嗨,两个帅小伙在楼下等你呢。”她顾不得理会室友的玩笑,跑出去一看。初秋爽朗的阳光暖暖地投射在两张黝黑健康的脸上。她“啊”地大叫着投进他们灿烂亲切的笑容里,一人给了一拳,“你们串通好的!”
“怎么,再打一架?”小希拉开一个擒敌拳的起手姿势,阿艺则在边上浅浅地笑着。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三个人捏着一张地图在上海各个景点一通穷转,嬉笑打骂地好像又回复了童年时候的那种疯狂。
国庆之后,她开始和他们通信,基本上都是些“今天的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内容,她也开始研究他们两个人的字,阿艺练的是隶书,力透纸背的工整,而小希练的则是行书,轻盈飘忽的灵动。
大一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收到阿艺的一封信:“今年暑假你回镇上吗?如果你回来,我在奶奶家门口等你。”——信里还夹着一只草编的花戒指。
时隔四年,她又一次回到了小镇,应阿艺的请求。
走下长途汽车,她看到站在阿艺奶奶家门口的人却是小希。一丝凉意隐隐地向四肢扩散。“阿艺,他,他放假前去湘江游泳,不小心,不小心……”
她的脑子骤然一片空白。
第二天,小希领着她进山给阿艺上坟。她在路上采了一把野菊花,放在阿艺的坟头,又随便抓了一些草,慢慢地编了一只戒指,接着摘了一朵金黄色的菊花嵌在成指上,蹲下身子,放在墓碑顶上。
她看着石碑上阿艺的照片,是他初三时候的模样,隔着玻璃镜片,她几乎能阅读到那个十四岁少年羞涩的眼神:“这个,送给你。”
她腾地站起身,差点摔倒,幸好边上的小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她抱住了小希,双肩剧烈地抽动起来,小希一边轻轻地拍着她,一边喃喃地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大学毕业后,她继续读研究生,小希在广州一家日资公司工作,经常出差到上海看她。见面后,大家也就是逛逛街、看看电影、聊聊天,很多时候都是小希有一搭没一搭地漫天说话,她则安安静静地听着。
硕士论文答辩结束那天,小希特地从广州赶到上海,“为了庆祝你顺利通过论文答辩,我送你一样礼物吧。你想要什么?”他陪她在淮海路逛着,在百盛二楼的伊泰莲娜仿真首饰柜台,她突然停了下来“你给我买只戒指吧,就这只。”
小希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是一只造型很夸张的戒指,戒面是一朵过于硕大的菊花样式。小希的脸色骤变,猛地抓过她的手,铁青着脸一把将她拖离了柜台。
走在闷热的初夏夜色里,淮海路车水马龙,两旁霓虹闪烁,她突然很期待小希说些什么,可是,小希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下午,小希要飞回广州,她去虹桥机场送他。在小希走向安检口的一刹那,她脱口叫住了他,两人都同时愣住了,然后她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就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知道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遏制住自己的眼泪。
小希微笑着脱开她的拥抱,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把自己养胖一点……”就走了。
之后的一天,一份速递送到了她的办公室,是一只包装得很精心的盒子,里面正是小希陪她逛淮海路时看中的那只戒指。
当你看到这只戒指的时候,我已经在飞往大阪的航班上了。公司派我去学习两年。
上次来看你,本来是想问你是否希望我到上海来工作。可是……
我愿意继续等下去,但我害怕老是和一个魂灵作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初三那年是我陪你去给你外婆上坟,结果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