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会绣戏衣、绣枕头、绣鞋面,花样也是我自己画;一直到解放后我才不自己绣戏衣和绣彩鞋了,也不再画花样了。
我和祖光有很多画家朋友。
有一次他和我商量,想举行一次“敬老”宴会。他想请的客人是齐白石、于非暗、欧阳予倩、梅兰芳、夏衍、老舍、阳翰笙、洪深、蔡楚生等老人,还有当时还不算老的于伶、陈白尘等。我跑去找到当时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音乐家盛家伦,画家黄苗子、郁风夫妇,他们都热烈赞成,愿意参加一起做主人。
这一天白石老人来得很早,是他的看护伍大姐陪他来的。看到白石老人,可真叫我开心。我把老人搀进我们屋里坐下。他是在座年纪最长的,连梅兰芳先生也恭恭敬敬地上前来向他鞠躬,叫他老师哪!
白石老人坐下来和大家打完招呼,就拉着我的手不转眼地看我。过了一会儿,伍大姐带点责备的口气对老人说:“你总看别人做什么?”老人不高兴了,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能看她?她生得好看。”老人说完,气得脸都红了。我赶忙说:“您看吧,我是演员,我不怕人看。”祖光也上前哄着他说:“您看吧,您看吧……”满屋子人都笑了,这时苗子和郁风两口子说:“老师喜欢凤霞,就收她做干女儿吧。”老人才不生气了。我在大家的欢笑声里给干爹行了礼。做白石老人的干女儿多好啊!我想,那天我是最高兴的人了。
更使我高兴的是老人真是喜欢我,他叫我第二天和祖光一起去看他。我们到了西单跨车胡同齐家,老人从怀里摸出一长串挂在胸前的钥匙,亲自打开一个中式古老的大立柜,从里面拿出一盒盒的点心给我们吃,但是他不知道,这些点心部分已经干了、硬了,可我们还是高兴地吃了一些,显然这些东西他是轻易不给人吃的。老人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卷画,大幅的白纸,每张上面却只画一两只小小的草虫:蜻蜓、蝴蝶、蜜蜂、知了……他让我挑选,我就拿了最上面的一张知了,老人把纸铺在画案上,提笔画了一幅秋天的枫树,这只秋蝉就趴在枫树枝上,配上红色的枫叶,真是一张好画,老人在画上题了两行字:祖光凤霞儿女同宝壬辰七月五日拜见九十二岁老亲题记。
这张画在“文化大革命”里被“造反派”给抄走了。缺德该死的“四人帮”被粉碎之后,在万幸送回来的少数残余画件里,这幅《红叶秋蝉》像神仙下凡一样地重新回到我们手里了。
我演戏总是很忙,祖光那时是电影导演,也很忙,虽然他很不愿意做导演。我们都没有太多的时间,但我们还是抽空去看望老人。我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看齐白老画画。当时社会上买齐白石的画成了一种风气。诗人艾青也多次同我们一起去齐白老家,他年轻时学过美术,是真正的内行,也常给我讲,一个演员必须懂一点美术,这样在舞台上创造人物形象有好处。
齐白老大半世以卖画为生。解放后大家请齐白老画画也都照尺算钱。我们在认干亲以前买齐白老的画都是照尺算钱的,后来就到画店去买画,因为当着面他不肯要我们的钱了。齐白石老先生是劳动人民出身的画家。他当过木匠,有精细的雕花手艺,他终生保持着劳动人民的朴实本色。他很细心,注意节约,画几张画,画什么,心里都有底;用多少颜色他都十分准确地事先配好,画完了,颜色也用完了,一点也不浪费。
老人喜欢看我的戏。那时我在前门外鲜鱼口大众剧场演戏,请老人看戏也是我最高兴的事。每次都是伍大姐陪着他来看戏,每次看戏他都是散了戏还不肯走,非等我下了妆,一定要看看我,再看看同台的演员们才走。
他很喜欢我到他家,一去他就很高兴。他鼓励我学画画,一次我当场画了几颗大白菜、萝卜,老人可高兴了。他在画画时,总是一边画,一边告诉我学会画画有哪些好处。他认真地给我讲课,他真的把我当成画画的材料了。
齐白老有个犟脾气,有时有人请他画画,赶上他情绪不好,就不愿意画,但是我走到他面前时,老人就会高兴起来,他一高兴就画得很好。因此不止一次有人找我陪去求画。王昆老有一次陪着陈老总到我家来,就让祖光和我一起同到老人家里去求画。有时我日子长了没去,老人就带话给我:“叫凤霞来!”
齐白老平时很细心,家务事他也自己管,连大米白面都自己锁起来。这该是在旧社会养成的戒备心理吧!
齐白老细心地教我画画,他告诉我似像非像才是艺术的道理,画梅要画好枝干,画藤要丰满但不能乱。他叫我每天都要画,一张纸铺在桌上,好好看一下,要有整个的布局,要做到心里有数。老人这样热心教我,但是我当时演出任务特忙,没有画出成绩来,辜负了老人对我的期望!
老人是这样地喜欢我,不知要怎样待我才好,有一回他叫我随他一道,打开大柜门,拉开一个大抽屉,里面装满了一扎一扎的新钞票。他说:“你要钱用就拿些去吧。”我说:“我不缺钱用。干爹,您把柜子锁上吧。”那天我和金涛一起离开齐家,路上金涛说:“凤霞同志,你是个好人。”我说:“金涛,这就算好人,当好人就太容易了。”
我的干爹,天才的、可爱的、特重感情的老画家齐白石,在1957年患病去世。他给后世留下了大量的精神财富——美丽的画图。但是就在这个最沉痛的时刻,由于一种特殊的zz情况,我和祖光都没有能够去告别他,告祭他,只有委托金涛同志给我们送去一个大花圈,表示了一点父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