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深渊

　　阴暗的光线，斑驳的墙壁，终日缭绕的香烟烟雾……22岁的冯小军享受黑网吧的杂乱，只有在这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他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游戏虚幻的打打杀杀中，享受一次次打通关后刹那的痛快和光明。那是现实中他绝对享受不到的感觉。

　　2008年4月的一个下午，沉浸在游戏中的冯小军忽然注意到旁边的人正在狂敲键盘。键盘发出难听的嗒嗒声，敲键盘的那双手却令人赏心悦目。顺着手看上去，他看到了一个个子高挑、皱着眉头的女孩，那张本应如仰月般笑微微的嘴正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怎么每个人都杀我啊!”

　　冯小军在游戏里的级别很高，乐于拉一把新手小妹妹。他稍稍挪动一下，凑过去，热情地指点女孩该如何升级。很有成就感地教会她之后，他一时开心，又大方地送给她一副盔甲。这让女孩的脸上露出如小孩般开心的笑容：“大哥，你对我太好了!”

　　女孩的笑容如一道阳光，刺开了笼罩在冯小军头上的重重乌云。他震惊于自己的心跳，这样的阳光和温暖，已经离开他多久了?

　　冯小军是湖南省怀化市淑浦县人。他生命中的黑暗始于7岁那年，父亲的突然病逝让家中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冯小军清楚记得父亲下葬的那个下雨天，他和妈妈、三岁的妹妹跪在父亲坟头，不远处的统溪河涨了水，水流湍回呜咽，一如他的心情。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了，他凄惶地用手背擦干泪水，像个小大人一样，使劲拉起妈妈，又去牵妹妹的手：“我们回家吧。”

　　家庭的重担，全落在妈妈的肩上。2001年，冯小军升入初中，妈妈终于积劳成疾，全身关节疼痛，病倒在床。冯小军觉得自己该负起责任了，于是辍学去工地打工。 在艰苦的工地上，冯小军第一次感受到外人给予的温暖。工头陈老板听说他打工是为了挣钱给母亲看病，非常赞赏，二话不说马上录用了他，亲自带他去工地上，给他安排的是相对比较轻的体力活儿。

　　陈老板向工友介绍冯小军时，非常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小年纪真不容易，好好干，我欣赏你!”那一刻冯小军心里暖暖的，他眼中的陈老板跟父亲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陈老板没有食言，第一个月，冯小军领到了213元的“巨款”。看到儿子带回家的钱，妈妈并不开心，而是放声大哭：“我没用啊，我没用啊!”冯小军骄傲地挺起胸脯，一半是安慰妈妈，一半也是自豪：“我是男子汉了，连陈老板都欣赏我!”

　　2005年，冯小军拿到身份证后，迫不及待地南下广东“挣大钱”。在中山市古镇一家灯饰厂，他没日没夜地加班。为了省钱，他没回过一趟家，也没有照过相，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皮包骨的样子。他最奢侈的一笔开销，就是在春节期间给自己买了一件100元的皮夹克，因为那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两年后，妹妹备战中考需要住校，没人照料母亲，冯小军放弃了中山的升职机会回到家乡。这时候，又是陈老板帮了冯小军。陈老板安排他做钢筋工，一天可以挣65元。冯小军怎么也没想到，最对不起陈老板的，竟会是自己。

　　回想起来，像噩梦一般。2007年11月，小学同学胡涛突然上门探望冯小军的妈妈，临走时还给他们留下了700元钱。冯小军一直埋头打工，没有朋友，就此引胡涛为莫逆之交。当胡涛提出想去工地干活时，冯小军立马替他引荐。而陈老板听说是冯小军的同学，连人都没见就点头同意了。

　　胡涛刚上工三天，冯小军的母亲再次病倒。怀化市人民医院诊断是长期操劳所致，如果治疗大概需要一万多元。这让冯小军陷入了焦虑中。妹妹马上读高中，也需要一大笔钱!钱钱钱，去哪里弄钱呢?冯小军的情绪被胡涛看在眼里。早有前科的胡涛提出两人一起抢劫陈老板。“这样你就有钱给伯母看病了!”冯小军轻易被这句话给打动了。

　　那年11月7日，两人趁陈老板没防备，持刀闯进陈老板宿舍，抢走了陈老板准备发给工人的工资。陈老板情急之下跟胡涛扭打起来，胡涛慌乱中在陈老板身上连捅多刀。

　　冯小军永远不会忘记，他慌乱地往外跑时，回头看见陈老板倒在一大摊血泊之中，那血，红得惊心动魄。

　　一个月后，陈老板伤重不治死亡。胡涛和冯小军分头逃跑，冯小军在贵15日落了脚。

　　虽然还活着，但冯小军的世界从此再没有光明。他经常梦见陈老板被胡涛用刀抵着胸口后，望向自己不可置信的眼神：“小军，你怎么跟这种人……”怎么会是我害了陈老板啊，冯小军惊醒后经常这样问自己，扇自己耳光。

　　如果不是惦记妈妈和妹妹，冯小军不想再活下去。而即使活着，对他自己对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而言，他也不过是黑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微生物而已。

　　你娶我啊?速食面一样快捷方便的爱情也能结出美丽的果实?

　　角落里的微生物也能遇到阳光吗?冯小军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奢望，可他跟这个女孩不由自主地越聊越投机。女孩主动对冯小军说：“谢谢你送给我‘礼物’，我请你吃饭!”

　　让冯小军感到惊奇的是，这个名叫李娜的女孩并没有请他去饭店吃饭，而是带他来到一问充斥着噪音的酒吧，很熟练地大声地叫来服务生，要了两打啤酒和一些小食。

　　从李娜的做派中，冯小军隐隐约约猜出了她的职业。李娜也并不隐瞒。她是贵州遵义人，在夜总会上班。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冯小军沉默了一下，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抬头打趣道：“不会啊，我自己也不过是个‘打荷包’的。”

　　打荷包，就是偷东西的意思。冯小军逃到贵阳后，像耗子一样东躲西藏了多日，身上的钱花光了，不敢打工，不敢外出，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上街游荡。那段日子里他结识了几个小偷。在他们的怂恿下，他破罐子破摔地过起了偷东西的日子。他想，反正这辈子已经毁了，不如多挣点钱给妈妈治病。

　　听完他的话，李娜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偷遇上夜总会女郎：“我们可真是天生一对!”冯小军也笑得肚子疼：“那我们不如在一起吧。”

　　交往一个月后，两人同居了。

　　他们保持着一种罕见的默契，从不打听对方的过去。李娜爱笑，爱闹，晚上会化上重重的浓妆，身上有洗不去的风尘气，生起气来骂脏话，对冯小军却极温柔，会花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为他用小炭炉慢慢炖一锅香气四溢的鸡汤。

　　看到她低头温柔地吹凉鸡汤，冯小军会猜想，她在夜总会卖笑陪唱，是不是也要挣钱给妈妈看病呢?

　　2009年农历八月十七是李娜的生日，冯小军花4000元买了一条白金项链。那天晚上，他把项链戴到李娜的脖子上时，李娜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那一瞬间，她眼睛上青灰色的眼影、浓重的睫毛都失了色，她青涩纯真得像个小女孩，轻声细语地搂住冯小军的脖子，问

道：“你娶我啊?你养我啊?”

　　那一刻，冯小军很想告诉李娜：“好，我娶你，我养你。”娶一个自己爱的女人，生一个孩子，打工挣钱养活一家人，那是冯小军曾经最平凡的设想，如今却成了最奢侈的梦想。他是个逃犯，注定只能过老鼠一样的生活。不要说娶妻，他甚至没有资格当个孝顺儿子。偷东西存了点钱后，他曾偷偷托一位在贵阳打工的老乡给母亲捎2000元，却不想被老乡贪污了。他不敢去讨要，从此只好断了给母亲送钱的念头。

　　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娶妻呢?冯小军只能用沉默来回答李娜，眼睁睁看着她眼里的感动渐渐褪去。

　　2009年9月，冯小军意外得知，妹妹高考考入了贵阳医学院。冯小军按捺不住，兴冲冲地去看妹妹并打听母亲的近况。

　　虽然分隔多年，但妹妹看到哥哥并不高兴，而是义正词严地告诉冯小军：“自从你犯事之后，妈妈整日以泪洗面，更加重了病情。你逃离时寄回去的钱，妈妈一分也没用，原封不动地送给了陈老板的家属，并向他们下跪为你赎罪!这次我出来读书，妈妈叮嘱，只要打听到你的下落，一定要敦促你去自首，否则就报警抓你!”

　　冯小军很尴尬，假装出去买水，狼狈地逃离了学校。

　　过年前，冯小军又去了一趟学校，谎称是从外地路过，想让妹妹带点东西给妈妈。妹妹告诉他：“我过年不回家，留在这里打工挣学费。”冯小军想到妈妈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十分放心不下，掏出2000元递给妹妹，让她回家。

　　妹妹没有接，而是冷冷地盯着他，问：“你这钱干净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自首?你是不是就在贵阳?我会报警的!”

　　妹妹的话如匕酋般直插冯小军的心脏。他没勇气自首，他罪孽深重，一旦自首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李娜，再也帮不到妹妹和妈妈。 　冯小军惶惶不可终日，隔一阵子就要搬一次家。李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没开口过问，只是默默地跟着冯小军。

　　20l0年1月初的一天下午，他们又搬家了。冯小军拖着行李，看着李娜拖着同样沉重的杂物走在寒风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自私，贪恋李娜带来的阳光和温暖，却从来没有替她想过未来。

　　冯小军再次出逃了。2010年2月7日下午，李娜正在睡觉，冯小军悄悄留下一张字条：“娜，请原凉我今生无法娶你，忘了我。来生再见吧。” 推开门，节后的贵阳仍然寒气逼人，街上行人稀少，他去了趟学校，尚未开学的宿舍里只孤零零地住着妹妹一个人，他趁妹妹不注意，往她的被窝里塞了8000元钱。出来后，他卖掉了自己的手机，卖得580元，前往他人生的下一站。不再逃避，让爱洗去心灵的污垢

　　冯小军又回到了广东省中山市占镇。

　　他用一张假身份证应聘进入一家灯饰厂。时隔3年后，他再次成为一名打工仔。想到可以用汗水换来生活，他工作起来格外卖力。

　　休息的日子里，他偶尔会去网吧。每次QQ上线后都会收到多条李娜的留言：“军，不管你身在何方，不管你做了多少错事，我都要过来找你，绝不后悔。”

　　冯小军仅仅回了她一句话：跟着我是不会有未来，不会有幸福的。然后，他强迫自己不要再理她。再深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拉远而淡忘吧。

　　但是有一个人，冯小军毕生难忘——胡涛!这几年来他终于渐渐懂得了，当初陷自己于不义的，正是这个“朋友”!经多方打听，他终于得到了胡涛在安徽萧县的电话。取得联系后，胡涛告诉他，自己快要结婚了，女孩家境不错，岳父也喜欢他，他的目的是能从那里骗一笔钱。

　　冯小军的第一念头就是阻止他。但他知道胡涛不可能听自己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报警，可一旦报警，势必牵连出自己。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李娜在QQ里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妹妹，你过去犯下的罪行我全都知道了。我和妹妹去咨询过律师，由于你并没有杀人，如果能自首，并协助警方抓住胡涛，可以算作立功表现，估计刑期将在3年左右。

　　“不要说3年，就是30年我也会等你的!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问你是不是要娶我，我看出你真的很想娶我。我也真的很想嫁给你，一辈子让你养我，哪怕只有粗茶淡饭。你快去自首，等你赎了罪，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冯小军不再迟疑了。是的，他们是最卑微最底层的人，但他们的爱并不卑微。他也有他的阳光。

　　2010年5月9日零点，母亲节，冯小军给妹妹和李娜的手机上各发了一条短信：代我祝妈妈母亲节快乐!我这就去自首。

　　而后，他毅然拨通了110报警电话，平静地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2010年5月12日，湖南警方在接到广东中山警方的报案后，立即派人将冯小军押回湖南。同时，根据冯小军提供的线索，紧急派人前往安徽萧县，将正在筹备婚礼的胡涛抓获。

　　冯小军的自首不仅阻止了胡涛的再次作恶，更挽救了自己和李娜的爱情，同时重新拥有了做儿子做哥哥的资格。此时他母亲已经到了尿毒症晚期，妹妹想捐肾，但有排斥反应，警方在押回冯小军后，得知他要为母亲捐肾的特殊请求，闻之动容，已经与医院紧急协调手术日期。李娜已经为未来婆婆筹了5万元手术费。

　　关在看守所里的冯小军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再见面时，可以看到妈妈、妹妹和李娜欣慰的笑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