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清澈的小河似乳白色的飘带,环绕着坐落在山冈上的安徽省定远县马刘村小潘村民组。
从白胡子老爹呱呱落地那阵子起,小河的水就这样潺潺流了。它不光见过大自然的春夏秋冬,也见过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上海女知青沈锡美和聋哑农民郑德聪(老闷)的爱情,就是在这条小河边开始的。
1
1971年秋天,大雁从小河的上空飞过,把丰收的喜讯带向远方。
上海女知青沈锡美和3位同伴跟着生产队长,从藕塘镇走了十来里高低不平的乡间小道,又被背过弯弯曲曲的小河,来到了孤岛一样的小潘村民组。
这里稀稀拉拉住着十来户人家,总共八卜来口人。大上海同小潘村民组的巨大反差,令沈锡美和3位同伴在漆黑的夜里哭成一团。
屋外的一个小伙子听到哭声急忙跑去叫来婶娘,又跑回家端来一脸盆炒熟的花生。
小伙子长得直直溜溜,忽闪着两只大眼晴,见了姑娘就脸红,憨厚得如泥土一样。他就是聋哑人老闷。
秋雨缠缠绵绵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按照知青们的分工,今儿轮到沈锡美烧火做饭,先要去挑一担水回来。
井在村南,离住处40米远。路很滑,沈锡美东倒西歪挑着两只水桶来到井边,刚探头朝一丈多深的井底一望,身子顿时棉花一样瘫软起来,“咣当”!水桶和扁担滚落出老远。
这时,老闷走了过来,冲沈锡美笑笑,从井里提上两桶水挑在肩上就大步往回走。
打这以后,每次临到沈锡美烧火做饭,他就早早来到知青住的屋子,帮她挑上满满一缸水,再到山上砍回重重一担柴。
小潘村民组四面环水,出门赶集上街必得过河,河上没有桥,只能找人背。
一天,沈锡美想到街上买吃的,正愁没法儿过河,却见老闷早就坐在小河边等着了。她打着哑语问老闷:“你是怎么知道我要上街的?”老闷笑而不答,蹲下身背起她就跳进水里,溅起一路欢快的水花……
转眼就过年了,沈锡美和3位同伴终于熬过一段最难熬的日子,回家和亲人团聚去了。老闷像晒得蔫塌塌的黄烟叶子,再也打不起精神。
是啊,自打沈锡美来到队里,心地善良的老闷见她单薄瘦弱,干啥活儿都累得散架,总想帮她一把。但渐渐地,他一天见不到沈锡美就感到缺少点儿啥。
刚过完年,老闷就天天到小河边去等。可左等不来,右等不见,直等到正月都快过了,才总算把沈锡美背过了河。整日里,老闷又龇出洁白的牙齿,傻呵呵地笑着。
1973年的夏天,小河突然浊水暴涨,变得异常湍急狂野。
这日,沈锡美在田间锄玉米。太阳很毒,烤得大地热浪沸腾。沈锡美觉得头晕、胸闷,来到河边想洗把脸,降降温,可突然眼前一黑,栽进河里。
在对岸犁田的老闷急得“啊啊”直叫,飞奔过来跳进水中,将沉入河底的沈锡美背上了岸。
沈锡美觉得,老闷的背就是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她决定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
2
1974年11月24日这天,是沈锡美和老闷结婚的日子。小潘村民组弥漫的喜气半入河风半人云!
可是,婚礼上没有一个沈锡美的娘家人。谁的父母也不会同意这样一桩婚姻,这样一桩婚姻只能写在美丽的传说里。
沈锡美的母亲气得直跺脚,派她大哥前来劝阻。沈锡美对大哥说:“老闷人好,对我真心,除他我谁也不嫁。”
母亲万般无奈,恼怒而痛心地宣布:从此和女儿断绝关系!
今夕人间何夕?董永娶了七仙女。从此,老闷的生命中有了两个太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身旁。 然而,现实不允许人背过脸去。老闷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娘。两问小破茅屋,一张用杂树扣’的床,一个盛粮食的泥瓮,一个粗糙的小饭桌,这就是夫妻俩的全部家当。婚后的艰辛犹如藤条攀树,苦苦地缠住他们不放。
1975年农历九月二十四,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降临人世。为省下几十元的接生费,沈锡美冒着生命危险在家生下孩子。
这个小生命是个男孩,“哇哇”的哭声很响。他不光是知青的后代,还足郑家的根。老闷乐得有空儿就把组里的牛车赶来,拉着沈锡美,拉着他们的儿子,晃晃悠悠走在乡间小道上,叫人好生羡慕……
但好景不常。1977年冬天,寒风扑打着门窗,大雪纷纷飘落,山野一片浩白。刚刚2岁的儿子出疹子高烧不退,接着又开始拉血。沈锡美急忙找人帮忙将儿子往镇上的医院送。可还没等过小河,儿子就没气了。
沈锡美一下昏死过去,醒来时只见哑巴用自己的棉袄裹着儿子,“咿咿呀呀”地哭泣着。
她跪在雪地里,怒问苍天:“你为何这样残忍?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和老闷的孩子…”
3
不管世事怎样变迁,日子如同小河水照常流逝而去。
1978年,知青开始陆续返城。3位同伴都走了,只剩沈锡美一人。
这年,沈锡美的母亲退休了,亲自来到小潘村民组劝说女儿回上海顶替她的工作。沈锡美对母亲说:“孩予死了,我是老闷生活的全部,这个时候我跟你回上海,他会活不下去的。”最终,母亲失望而归。
分田到户的时候,沈锡美家分得了2亩地。她和老闷都不懂地该咋种。结果,别人家的田一亩打几百斤麦子,他家的田一亩只收了几十斤,麦粒还都是瘪的。没到开春,沈锡美家就揭不开锅了。老闷只好到邻村东家叩头、西家作揖地去讨饭………
沈锡美家没有牛,每次都是别人家的地种完了,老闷才能借到牛,往往误了农时。
夫妻俩咬咬牙,借了400元钱,买了一头便宜的上了岁数的老牛。尽管这头老牛犁完一垄田后就气喘吁吁,但毕竟家中有牛了。
没想到,一年后秋种时,老牛犁完靠近小河边的几亩旱田,第二天一早就死了。不光在节骨眼上犁不了田,还背上一笔债。
夫妻俩狠狠心,借钱又买了一头牛,谁知夏天买的秋天就咽了气。
债越背越重。这时,他们已有了两个儿子,大的7岁,小的4岁,哪里养得起啊!只好厚着脸皮把大儿子送到上海寄养在娘家。眼下,小儿子到了读书的年龄,上学要交学费,拿不出啊!秋种的种子、化肥,也没钱买啊……
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的车轮残忍地碾碎了沈锡美生存的勇气。
夜深了,喧嚣了一天的大地变得沉思般宁静。沈锡美在凄美的月光映照下,将半瓶安眠药倒进嘴里,想一了百了。恰在此时,小儿子喊起来:“妈妈,尿尿!”
这一喊,把沈锡美喊清醒了,她吐出了嘴里的药。为了孩子,为了老闷,我不能死,必须好好活着,还要活出个样儿来!
4
1992年,小潘村民组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庄稼全淹掉了,颗粒无收。
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日子再难,也得过下去。农闲时,沈锡美让老闷在家里带着小儿子上学,自己就回上海打工。
几年中,她栖身在城市的屋檐下,做过小生意,干过勤杂工,当过家庭保姆,甚至在外滩卖过唱……她好比一棵顽强的野酸枣秧子,有点缝儿就会钻出坚硬的芽来。
沈锡美在外打工的日子,是老闷毛焦火辣的日子。他用一根根火柴棍计算着沈锡美离开的天数;他明明知道,稻子黄了,沈锡美才能回来,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坐在小河边,朝东边呆呆地望着。
喃喃的小河水,送去了老闷长长的思念………。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沈锡美的侄女约她去喝咖啡,趁机把一位有钱的老板介绍给了她,想让她和老闷离婚,重新选择幸福婚姻。
而沈锡美却火了:“我的不幸与我的婚姻有很大关系。但到现在我也不后悔,老闷救过我的命,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儿!”
沈锡美和老闷一样,也期待着稻子黄了。谁能说这种期待不是焦灼的幸福?
5
春天,小河碧绿的水面上浮着一片片落花,淡淡的清香飘到沈锡美家的小院里。
沈锡美打工挣的钱除去还债和用在儿子身上外,余下的全都花在家庭建设上。她买了一辆平板车,让老闷拉庄稼运肥料省把子力气;她在院里打了一口水井,让老闷:再也不用跑大老远的路去挑水;她买了台电视机,让老闷在孤独寂寞的夜里有了乐趣;她在院了的东边盖起了一间大房子,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用;她又盖了牛棚、鸭棚、猪圈,院子中间还种了一棵石榴树,花开得火红火红,燎得人心里亮堂堂的。
前院建得有模有样了,夫妻俩又在后院种上些蔬菜,种上些果树花木,种出了群芳堆翠,利,出了繁花吐艳,直惹得蜂缠喋恋、蛙鸣鸟唱。
老闷在自家的门口还挖了一方鱼塘,养了一些鱼虾,足够一家人美美地享用。
“家居黄金地,人在幸福中”,他们的日子正如门上的对联写的那样逐渐殷实起来,连鸡鸭鹅的叫声都气足韵长。
更让老闷牛得不得了的是,市委的汪书记叫镇上的干部给他家送来了一头牛,一头特别健壮的牛,后来为他家生了两头小牛犊。
“你在我心里,我在你心里,不止一点点,也不止一滴滴………”小院里经常回荡着邓丽君的《你在我心里》。这是老闷送给沈锡美的一个凉喜,他知道她爱唱歌,就背着她买来能唱卡拉OK的玩意儿。他根本听不见,竞也跟着节拍摇身子扭屁股晃脑袋。
命运给了夫妻俩太多的磨难,也给了夫妻俩太多丰厚的酬答。
6
不知不觉间,日夜不息的小河水淌走了36年的时光。
如今,小河上架起了桥。沈锡美和老闷也当上了爷爷奶奶。全家人都转成了上海户口,两个儿子在国际大都市安了家、立了业。
夫妻俩相扶相搀着依然守在昔日成就他们一生姻缘的小河边。那一份楔进血肉的结结实实的爱,唯有他们自己才能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