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许多年轻的新娘一样,我发现自己和婆婆之间找不到可以交谈的话题。
我的意愿和她的意愿明显冲突,这让我很烦恼。我从幼年时期就开始接受“尊重长辈”的教育,那么,我现在的行为为什么会这么不同呢?
在一个逾越节的晚上,一切都改变了。当晚,男人们都去犹太教的教堂了,只有婆婆和我留在家里,我们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她好像是拉开了记忆的闸门,把埋藏在内心很久的话一下子倾倒出来。
婆婆是犹太人,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大家庭里。父母对她很宠爱,她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宝贝”。“他们是勤劳朴实的、善良的、慷慨的、高尚的。”她提到她的家庭时这样说。谈到一生中这个最美好的岁月,她脸上洋溢着的微笑使我意识到,那一刻她又回到了父母舒适的、温暖的怀抱中去了。
她本是个单纯快乐的小女孩,但在1939年德军的坦克开进波兰的时候,一切都被改变了。漫长的6年里,她的祖母花了大量金钱从一个善良的、非犹太的农户家里“租赁”了畜棚下面的一个地下室,这户人家是这个家族的老朋友。
这6年,是一个小女孩成为年轻女士的时期,是一个女人最为宝贵的时期。然而,她这6年的宝贵时光却浪费在黑暗里,与沉默相伴。她和她的母亲,只能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话。她唯一的伙伴,就是在深夜里光顾地下室的田鼠们。白天,当她侧耳聆听头顶上小鸡们进食的声音的时候,她就会想,为什么她的食物是如此贫乏?像一朵被夺走了阳光和水的花朵一样,她开始枯萎。
终于,战争结束了。当她从囚居了6年的地下室走到地面上来的时候,强烈的日光照得她头晕目眩。然而,她还是站在那里,尽情享受太阳光的照耀,就像在沙漠中旅行的人在奔流的小溪边尽情饮水一样。但是,就在这朵蓓蕾准备开放的时候,阴云再次遮没了她头顶的天空,夺走了宝贵的阳光。
在战争期间占领了她的家和土地的农民们,不愿意看到房子的主人躲过灾难、奇迹般地生存下来,所以被迫让出房子和土地使他们很气愤。
一天夜晚,她母亲无意中透过窗户向外瞥了一眼,看见一群怒气冲冲的暴徒径直向她们的房子走来。她迅速把女儿推进冰冷的高炉炉腰里,躲避即将到来的灾难。这群暴徒冲进房子,而她透过高炉烤箱上的窗户注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母亲为保护财产据理力争,继而又恳求那些人放过他们全家,给他们一条生路,但是恳求根本无济于事,母亲被子弹射中了,和她的儿子们一起倒在冰冷的血泊中。
暴徒离开后,她悄悄地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年轻的姑娘绝望地发誓,离开这片她生长的土地,永远不再回来。
她先被安置在一所弃儿养育院里,然后到了美国和她的亲戚住在一起。从外表上看,她精力充沛、活泼快乐而且极有魅力。但是在她内心深处,有某样东西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
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他对她一见钟情。于是,她再一次体验到了被爱的温暖。几年前在欧洲的那个可怕日子里死去的某样东西,在纽约的人行道上复活了。她和她的王子结婚了,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漂亮的儿子。
然后,她转身面对着我,用蹩脚的英语说了一句我所听到过的最意味深长的话:“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到我生了你的丈夫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太阳不是为我而照耀的。”
就在那时,我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她常常因她的孩子们而心神不宁,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孩子们是“最”美丽的和“最”灿烂的,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孩子们不会做错事情,甚至明白了为什么她经常把他们推到餐桌边去吃饭。
我怎么能够对这样一个忍受了巨大痛苦却仍然对生活充满信心和勇气,并且把一个可爱的儿子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女人不心怀敬意呢?我怎么能够不明白一个受过如此深重创伤的女人,从生活中所能够获得的唯一喜悦就来自她的家庭呢?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断然决定改变对她的看法。我再也不会在看着她的时候,看不到那个躲在高炉里的小女孩了;再也不会在看着她眼睛的时候,看不到她鲜明描述过的死亡和被毁坏的景象了;再也不会在她的餐桌上吃饭的时候,想不到饥饿的痛苦曾经威胁过她;再也不会在听到她的声音时,想不到她在逝去的青春岁月里只能低着嗓音说话……
现在,我甚至能够明白在我和她儿子的这桩婚姻里,我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我“高攀”了她的“阳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