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捡到的女孩
2001年,有人在广州芳村区捡到一个手脚畸形的小女孩,看上去才一岁多。
不久,有关部门为此在媒体上刊登公告,包括这名小女孩在内的27名弃童在60天内无人认领的话,将被送到福利院等待好心人收养。因为捡到的地点在芳村,小女孩被冠以“方”姓,“穗咏”则是福利院阿姨为她起的名。因被捡到时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信息和物件,穗咏的生日就被定为捡到的那一天。就这样,方穗咏有了自己的第一个身份。
不久后,穗咏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爸爸妈妈——她被广州一户好心人收养。养父养母有一个17岁的女儿,收养了穗咏之后,又陆续收养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不幸的穗咏在这个幸福的大家庭里渐渐长大。2005年,养父母被告知,穗咏将会被美国一户人家领养。考虑再三,养父决定让穗咏去美国生活:“我很舍不得她离开我们。但是为了她的前途,我还是认为她应该去美国,因为她手脚不太好,留在这里将来很难找工作。她应该学会照顾自己。”
刚刚融入家庭生活的穗咏不得不再次寻找自己的新身份。
有了美国妈妈
2007年11月的一天,8岁的方穗咏被广州福利院的阿姨带到漂亮的美国妇人丹娜面前。阿姨告诉穗咏:“这是你的妈妈,你以后要和她生活在一起。”
丹娜长着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而穗咏有着一张典型的亚洲人面孔——单眼皮、矮鼻子、黄皮肤。她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与自己和周围人迥异的女人,还没来得及退到阿姨的身后,便被丹娜一把抱住;她木然地接受了这个拥抱,听见丹娜用自己不懂的语言重复说着同一句话:“I LOVE YOU.”
在福利院阿姨的反复提醒下,穗咏茫然地回应了一句也许她自己也没有搞清楚真正意义的英语:“ILOVE YOU,MOMMY.(我爱你,妈妈)”写满惶恐的眼睛里掉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尽管接受了这个拥抱,但穗咏仍时不时用戒备的眼神偷偷打量美国妈妈。她对福利院阿姨说:“她和照片上不一样。”阿姨不断地用粤语安抚她:“唔使惊(不用怕),阿姨还不走,会留在这里。”
就这样坐了很久,依偎在阿姨身旁的穗咏似乎仍然没有要和美国妈妈回酒店的打算。阿姨灵机一动,问道:“穗咏,你有什么不放心,有什么想问妈妈的吗?”穗咏轻声说:“我想问他们家吃鱼吗?我很爱吃鱼……”从翻译姐姐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穗咏如释重负,露出天真的笑容。随后,她高兴地在认领书上按下小手印,牵着美国妈妈的手走出广东省登记收养中心,迈向自己人生的新旅程。她随身带着一个穿着中国旗袍的芭比娃娃、一只小泰迪熊和几根扎辫子的彩色头绳。
1992年,中国政府允许国际人士收养中国孩子。2001年,全美有1/4的收养儿童来自中国。中国,是收养儿童的首选国家。迄今为止,美国人已经收养了超过70000名中国孩子,方穗咏就是其中之一。
不想离开广州
丹娜夫妇有两个可爱的儿子。在收养穗咏之前,他们已经从中国收养了一个14个月大的女孩达拉。
“我知道穗咏会有一段时间不适应,她被要求放弃那么多原来的东西,要学习英语而不是中文。”尽管有了一次收养经历,尽管已经预料到有许多困难,但当穗咏真正走进他们家庭时,丹娜仍然显得手足无措:因为她和家人都没有办法和穗咏交流。“要知道,达拉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说,英语是她的母语,而穗咏的母语则是粤语。”
遭遇文化冲击的第一关是语言障碍。还在广州时,丹娜就迫不及待地教穗咏学习英语单词,但当穗咏顽固地将单词“沙拉”念成粤语“沙律”时,丹娜显得有些恼火和无奈。
那天,穗咏第一次在美国妈妈面前发脾气,她哭着喊道:“我觉得很辛苦,我为什么要学英文?你是外国人,我是中国人!”
沮丧和伤心写满了穗咏的小脸。她把自己摔在地上,她不想离开广州,她试图打电话让广州的养父母把自己接回家……一切似乎重回原点。
适应美国生活
从广州到纽约的家,需要24小时;从广州时间转到美国时间,需要几天,从广州生活转到美国生活,穗咏用了17个月。
初到美国的穗咏脆弱而敏感。美国爸爸每天都会摸摸她和妹妹的头,但如果多摸了妹妹一下,穗咏会相当不开心,她认为自己被忽略了,玩玩具时,如果妹妹不给穗咏玩,穗咏会哭得很伤心以引起父母的关注。
前3个星期像是过了漫长的3年。她没有办法和家人交流,她固执地说着粤语表达愤怒,她默默地站在窗前想念能和自己玩到一起的广州妹妹,她冷漠地看着一筹莫展的丹娜,她抱着一堆英语书蹲在屋外哭泣,她讨厌抄写自己并不想学的英语单词……
一个月过去了,穗咏通过电话向远在广州的养母一家问候春节:“恭喜发财,利是逗来!”
电话那端,养母兴奋地问穗咏:“妹妹逗了好多利是啊,你有逗到吗?你收到礼物了吗?”穗咏沉默良久后避而不谈:“我有很多玩具,我会带礼物回广州看妹妹。”
无比沮丧的还有丹娜。她经常问不开心的穗咏:“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告诉我,我就没办法帮你解决。”是的,在闯过语言关之前,这种心与心的冷战不会结束。
3个月过去了,穗咏已经能用英语和家人进行简单的交流,她的情绪开始平和,并且变得通情达理了,只有在发怒时,她才会说粤语,而且仅此一句:“你好烦啊。”参加哥哥的受戒仪式时,穗咏开心的笑容定格在一张张温馨的全家福里。
5个月过去了,穗咏已经与过去作别。她不再使用粤语或者普通话,已经能用英语表达情感和需求;她不再渴望经常打电话与广州妹妹聊天,而是开始喜欢美国妹妹达拉;她能熟练地使用刀叉;用带着美国标签的耸肩和摊手表达不认同。丹娜高兴地说:“我们已经走了很远。”
13个月时,穗咏迎来自己在美国的第一个生日时装会,穿着紫衣黑裙的她与白人小朋友一起跳舞,看上去相当有明星范儿。
融入美国家庭生活的她,又现出阳光般的笑容——她是丹娜眼里最漂亮的小公主。穗咏扑进丹娜的怀里撒娇,用纯美式的表达坚定地告诉丹娜:“I LOVE YOU,MOMMY.”丹娜幸福地流下热泪。
逐渐忘记母语
尽管有时丹娜会带着穗咏去中文学校学习,但穗咏还是逐渐忘记了母语。17个月时,穗咏已经完全不说中文。在与广州妹妹视频通话时,穗咏甚至需要丹娜请来翻译姐姐。
翻译姐姐告诉一脸茫然的广州养父母:“穗咏一说中文就紧张,她说很想念你们,很爱你们。她的英文学得很好,还在学校拿了奖。”
对于穗咏来说,一切都颠倒了:“我已经不喜欢说中文,学中文太难了。”养父母很是失望,良久无语,养母显得更加难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明白到美国生活的穗咏会改变,但看着这张熟悉却异常陌生的面孔,她觉得这一天来得实在太快,她轻声给最爱的女儿一个建议:“穗咏,如果你想和我们说话,还是要好好学学中文啊……”
电脑中,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广州妹妹满脸泪水,她不知道该和穗咏说什么,也许她不能明白为什么那个曾经对自己很依恋总吵着要回广州的穗咏如今已不能和自己畅快地沟通——在变化太快的时空里,她似乎丢失了熟悉的穗咏;也许即将也被外国友人收养的广州妹妹还从穗咏的变化中感到些许的恐惧——在不确定的未来,她会遇见怎样的自己。
认同美国身份
“我觉得自己是美国人。”镜头中,穗咏已经完全认同自己的新身份。
如今,穗咏已经能够坦然谈起第一次见丹娜的情形:“当时我很害怕,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美国人,第一次要离开广州到美国去。”
穗咏的全名是“菲思·穗咏·萨杜斯克”,“菲思”是丹娜为穗咏起的英文名,“萨杜斯克”是姓,丹娜保留了“穗咏”的中文名,“因为那是她身世的一部分”。
语言不通、认知不同、住在不同的地方,为什么会收养一个看上去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孩子?
这些问题困扰着渐渐长大的穗咏。她曾经困惑地问丹娜:“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到中国收养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爱我。”丹娜深情地告诉穗咏:“我想要一个女儿,而你需要一个家。我们从没把你当做中国人,而是把你当成一个漂亮的女孩。”
“我爱你,妈妈。”现在,当穗咏说出这句话时,丹娜知道,这已不再是初次见面时生硬而空洞的几个单词,而是女儿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