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现在仍然贫穷,
一样可以有很远大的理想,
可以享受艺术的美好,
甚至可以有不切实际的梦
—李彪
我要去北京啊我要去北京
1996年的夏天李彪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吃一个西瓜。他来北京已经三个月了,站在这个庞大城市的过街天桥上,车流在脚下带来一波一波的震动,他还是不知道要以什么方式在北京活下去。
李彪那年20岁,初中毕业,年前刚从某空军部队退伍回安徽农村老家。他带着1800元积蓄来到北京,从春到夏,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他年轻力壮,会全套农活,会跳伞。这些在北京都用不上。
一个老年乞丐走到李彪身旁:“行行好吧。”6月的北京正进入一年中最酷热的季节,老人身上穿着辨不出颜色的棉袄,李彪看着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不顾一切地要到北京来。手指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件,那是一把萨克斯。三个月前李彪带着一把萨克斯来了北京,他在双安附近的MIDI音乐学校交了880元的学费,开始学习音乐,也开始了他的北京生活。
不是为了音乐,李彪把一角硬币放在老人手心时非常清晰地回答自己。音乐不过是个理由,他到北京来就是为了北京,这个巨大繁华充满神秘诱惑的城市。他不愿意待在家乡那个偏僻的小地方,日复一日地重复生活,他要来北京。
三个月过去,李彪的音乐水平长进了不少,程度正好达到认清自己的水平。这和在部队不同,在部队利用业余时间学一点儿萨克斯,吹一点儿小曲会得到领导的表扬和战友由衷的赞叹,在北京,满街都有音乐学院科班出身的,地下通道里的表演者都比李彪水平高。
李彪回忆着这三个月的生活,交完学费口袋里剩下1000元钱,他和四个男生租住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平房里。房里搭着一张通铺,晚上几个人侧身挤睡在一起,剩余的空隙刚好够放一个小电炉,中午晚上大家轮流下挂面。
天桥的一头是李彪的学校,另一头是一家大型超市和麦当劳。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穿着整齐的服务员,男孩儿女孩儿们漫不经心地吃着薯条汉堡。三个月里无数次震撼过李彪的马路就在脚下。北京的马路很宽,马路分为主道和辅道,从马路的北面到南面需要绕到西面,再转而向南。走在立交桥下,任何时候总有车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没有人告诉你该往哪里走,在这个巨大的城市,李彪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打着“外地人”的标签。没有朋友,没有亲戚,前途茫茫。北京向李彪展示了它繁华的一面:高档住宅、自动售货机、川流不息的文化演出,然而这些都与李彪无关,属于李彪的似乎只有这个城市的冷酷艰难:住平房、吃挂面、挤最便宜的公共汽车,前路茫茫。
在这个夏天北京的大街上,李彪却丝毫没想过要卷铺盖回家。他不打算再像父母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他要分享北京的繁荣。他要在北京活下去,虽然还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
6月的末尾、西瓜和寄人篱下
6月的末尾,李彪就要结束在MIDI音乐学校的学习。他现在连公共汽车都不坐了,少花一分钱就等于挣了一分钱,1块2一桶的挂面可以吃两天。可是李彪脸上的笑容反而比以前多了,在北京你不能自己可怜自己。那天下午,李彪在MIDI学校遇上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儿子暑假里想学音乐,他向李彪打听学校的情况。800元的学费让男人觉得有点贵,李彪开玩笑地说,要不我教他吧,管饭就行。
李彪就这么跟着男人回了家。
男人在一个单位大院里管后勤,他们觉得李彪人很不错,不但管了饭,还把他安排到电工班住下来。电工班十几个民工住一间大通铺,一架台式电风扇沾满油烟蹲在屋子的角落,房间里充满汗酸味、烟味和狐臭。
李彪每天教小男孩儿两小时的萨克斯,其他时间在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自己苦练。过了一段,他向男人提出想在电工班干活,对方欣然同意,李彪可以每天挣到10块钱,男人一家不用再管李彪的饭。
吃不饱是那段时间最大的感受。在男人家里吃饭的时候,女主人总是很热情地劝李彪多吃点儿,“农村人饭量大”,这时候李彪总是很紧张,紧张里带着羞愧和愤怒。女主人越是劝李彪多吃点儿,李彪就越紧张,常常没吃几口就饱了,出来没一会儿肚子又饿得咕咕叫。
电工班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饭用脸盆盛着端上来,工头专门指派的人负责打饭。打到李彪饭盒里的总是特别少,民工们也是拉帮结派,吃最少的饭,干最累的活是外来者理应承受的。
那个夏天李彪大多数时间是在黑暗里行走。白天他和电工班的民工们扛着手腕粗的电缆在大楼地下二层穿梭着给旧楼换线。晚上除去教小男孩儿萨克斯他自己也苦练技巧,直到整个大院都陷入寂静再摸黑挤到电工班的大通铺上。在黑暗中李彪忍不住露出微笑,挤着民工汗津津的背脊,他为自己能找到这么一个免费吃住还有工钱的地方庆幸。
在MIDI学校的800元钱和三个月没有白费,现在李彪知道了该怎样去训练自己,他的萨克斯越吹越好。
生活也有了起色。那个夏天的末尾李彪花6块钱买了一个西瓜,一口气将西瓜吃完,每块西瓜皮都啃得只剩薄薄的一片。他舔舔手上残留的甜汁感到既满足又骄傲,今天能买得起西瓜,有一天就可能去吃一顿麦当劳!那是那个夏天李彪吃的惟一一个西瓜。这个西瓜李彪吃得很安心。干了一个月的活儿李彪拿到300元钱,这是他在北京挣的第一笔钱。
秋天的时候李彪瘦了很多,在部队锻炼出的一身肌肉现在已经消耗大半,衣服空空荡荡。干了一个多月电工,李彪在附近的酒吧找到一份夜工,他去申请吹萨克斯,老板听了听觉得不行,却留了他当服务生。白天在电工房干活,傍晚教小男孩儿音乐,晚上9点到2点在酒吧端盘子。电工一月挣300,酒吧一月挣500,李彪写信给家里:“爸,现在我很好,已经在北京立住脚了,不要为我担心。”他没有告诉家里一天睡眠时间只有5小时,练萨克斯练得手指麻木,嘴都张不开。“爸,北京的街道很宽,生活很好,很多人买了自己的汽车,等以后你们来北京玩儿我带你们去坐地铁,再去吃麦当劳,麦当劳是外国人开的,很好吃。”
冬天来的时候李彪已经积攒了1000多块钱,他虽然还没有吃过麦当劳,可是已经觉得自己很富有。萨克斯总是带在身边,李彪相信总有一天他可以站在舞台上。
地下室、友谊和两个理想
1996年年底,李彪站在舞台上。这是罗杰斯酒吧里西南角一块突起的台子,他在这里第一次单独演奏了萨克斯,那首经典的《回家》。
李彪离开了电工班,在北大附近的圆明园艺术家村租了一间8平方米的披棚。不只演奏,李彪还开始唱歌,先后和几个乐队合作过。他当主唱,萨克斯伴奏,客串吉他手,并且负责演出场地联系。晚上演出白天练习,一个星期工作六个晚上,跑两到三个场子,一个月可以挣两千多块钱。李彪把钱寄回家,弟妹还在上学,不多的余款里他克来扣去终于给自己买了一个高音萨克斯。
虽然每天晚上一两点才能睡觉,李彪还是按时起床。每天早上,他到北大附近的小摊子上吃早餐,身边常常坐着些北大的学生,李彪喜欢听他们说话。他们经常说郁闷,态度玩世不恭又带着点愤怒,他们谈到毕业后是出国还是找个外企,或者继续读研读博留校当个大学老师算了。
这天早上三个大学男生在谈论弹吉他手指都磨出老茧了。李彪第一次找到和他们的共同语言,李彪说:“你们也玩儿吉他啊?”
他们成了朋友。三个北大男生,王海鹏、高梓原、武一韬成了李彪在北京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聊天、弹琴,后来三个男生告诉李彪,那时李彪给他们相当大的震动,在他面前他们的很多苦恼郁闷显得幼稚可笑,而最吸引他们的是李彪身上那种顽强不屈的奋斗精神和对生活的激情。
李彪也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最关键的是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不再像个孤儿。他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一个隐秘的目标:有一天我也要上大学。
在此之前李彪的生活里只有生存,和他们在一起后,李彪忽然发现生活并不仅只是生存,即使现在仍然贫穷,一样可以有很远大的理想,可以享受艺术的美好,甚至可以有不切实际的梦。正是这些让生活变得美好。
1998年初李彪把初中毕业的妹妹接到北京读成人教育。这时李彪不仅晚上唱酒吧,白天还在“关军工作室”里帮着联系业务。工作室的老板是在酒吧偶然看到李彪后找上他的,他让李彪去拍广告,并且留在自己的工作室帮忙。很久没有照过镜子的李彪到这时才想起自己有一副从小被人夸赞的外表,为生存奔波的日子里这些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在工作室里勤快的李彪很讨人喜欢,他发现原来自己还能做这么多的事情,原来外面的天地这么大。虽然生活困难,还负担着妹妹的上学以及生活,李彪仍告诉妹妹,在北京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只要你努力就会发现自己很有用。
兄妹俩在一栋大楼的地下二层租了两间房子,每间每月200元。地下二层一点光线都没有,接水要弯着身子爬到一个圆形的小洞里,上厕所要走到两层楼上,楼道里终年是一股腐烂的气味。李彪常常和妹妹憧憬未来,他们说等到有钱了就搬到400元一间的地下一层,总有一天他们会在北京买自己的房子,把爸爸妈妈接来一起住。
刚刚过去的夏天
2001年夏天我第一次见到李彪,他站在麦当劳门口,手里拿着作为标志的一把红伞。不用红伞我也能认出他,1.85米的个子,宽肩窄臀粗壮的手臂,层次分明的面部轮廓像一切偶像剧里的男主角。来往的行人不自觉地回头看他,我一边向他走过去一边想,演员就是演员,搁在人堆儿里都能放光。那时我们正筹划做一个应届表演系毕业生的专题,李彪作为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班毕业生是我们的采访对象之一。李彪是我见过的这批毕业生里形象最好的,虽然他和别的毕业生一样穿着牛仔裤和T恤,带着浓厚的都市味,可他的身上有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是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有这个城市少见的热情和淳朴。我们坐下来聊天,他告诉我他以前在酒吧唱歌,后来被别人看中去拍广告,1999年夏天通过专业课和文化课考试进入中戏学表演。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在四部电视剧中当了男主角和主要演员。在西马庄园分期付款买了三室一厅,和妹妹住在一起。说到过去他有一种苦尽甘来前途无限美好的自信,仿佛一切苦难已经过去,前面就是阳光大道。过两天他要去杭州拍戏,我们说好等他回来再约一次详谈。
奋斗才刚刚开始
再见李彪已经是北京深冬,他向我走过来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夏天里那个阳光灿烂的男孩子忽然不见了。几个月不见,李彪沉默了许多,原本清澈的眼睛多了一些成熟和防备。
我们说起过去那段生活的细节,他的眼睛忽然湿了。他告诉我在三年的地下室生活里他惟一哭过的一次是在去中戏上学前。他对妹妹说:“哥要复习考大学,以后可能没那么多时间挣钱了。”妹妹说:“没关系,我去挣钱。”
那时候李彪忍不住哭了,他觉得自己太幸福了,有这么好的妹妹。妹妹一边上学一边在酒吧里打工,闲下的时间还帮李彪复习功课。
我问李彪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眼睛和几个月前不一样。
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他停了一会儿才说话。我和女朋友分手了,她说她家里人不能接受我是农村的,家里穷,不能接受我还只是个刚出道的演员。
李彪在那时突然发现这个城市并没有完全承认他,前面的路还很长,他的奋斗才刚刚开始。
他笑起来,告诉我前几天给妹妹买了她做梦都想要的电脑,现在妹妹天天乐不可支地在屏幕前折腾。
经过这次挫折李彪更加成熟了,他的眼睛不再像夏天里那么单纯却有了更多男人的坚毅和魅力。不久电视里就要播他的新戏,《天网情网》、《武圣关公》、《青天遗楼》和《皇宫宝贝》,他希望观众会越来越喜欢他,他要做像濮存昕那样的好演员。
也许人生来就真的是不平等的,但是奋斗可以改变这一切,也只有不断地奋斗才能改变。奋斗才刚开始,一切挫折会促使我们更加坚忍不拔,外省青年李彪再一次攥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