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父亲第一次拖着那架沉重的手风琴迈上台阶时,他瘦小的身躯备受重压。他把我和母亲召进起居室,然后郑重地打开琴箱,犹如打开一件珍宝盒。“给你,”他说,“一旦你学会弹琴,它将伴你一生。”
我淡淡一笑,与父亲由衷的笑极不相称。这是因为我一直巴望的是一把吉他或一架钢琴。1980年时,我曾着迷地守在调频收录机旁,倾听戴尔·山农和库贝·切克的演奏曲。在我中意的乐器中,手风琴根本没有位置。看着闪亮的白键和米色的风箱,我仿佛听见压榨机里发出的可笑声音。
随后两周,手风琴存放于门厅壁橱里。后来,一天晚上,父亲通知我,从下周我开始学琴。我以怀疑的目光投向母亲,期待援助。她紧闭的双唇使我明白,自己没交好运。
花三百元买一架手风琴,再花五美元付学费,这不符合父亲的性格。他在宾夕法尼亚的农场长大,一向注重实际。在我们家里,衣物、取暖器,有时连食品都缺乏。
我出生前,他与母亲搬到新泽西州泽西城外祖父母家两层楼的住宅里。我在二层楼上长大,外祖父母住在楼下。每个工作日,父亲都花三小时来往于长岛。他是那里一家喷气机维修公司的主管人。周末,他在地下室里修修补补,把胶合板的废料做成有用的橱柜,或者用多余的零件配在残缺的玩具上。他性格内向,喜爱安静,没有什么比在工作台上更使他惬意了。唯有音乐能使他摆脱全是工具和制作品的小天地。一到星期天开车兜风时,他就马上打开收音机。遇到红色交通灯要停车时,我注意到,他的脚及时地轻轻打拍,似乎跟着每个音符。
我仍不准备学琴。在一次翻腾壁橱时,我发现一个盒子,像是装吉他用的。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把闪闪发亮的漂亮的小提琴。“这是你爸的,”母亲说,“是他父母为他买的。我想,他在农场里的活儿太忙,无暇学琴。”我无法想象父亲那双粗糙的手会在这把精美的琴上演奏。
不久,我的手风琴课开始了。老师是威廉手风琴学校的丹尼尔先生。第一天,琴带紧紧勒在我的双肩上,浑身不自在。“他学得怎样?”课后,父亲问。“第一节课学得不错。”丹尼尔先生说。
我被要求一天练习八小时,而每天我都竭力逃避它。我的前途似乎应在室外踢球,而不该待在屋里学几首很快就会忘掉的乐曲。但父母坚持要我练琴。渐渐地,我能把一些音符串起来了,这令我惊奇。我的两手相互配合,还能拉上几支小曲。父亲常常吃罢晚饭,就让我拉一两首歌。他坐在安乐椅里,听我笨拙地弹奏《西班牙女郎》和《啤酒波尔卡》。“很好,比上周有进步。”他总是这么说。我把这视为一种赞赏,因为他能在我的弹奏中得到轻松。
七月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弹奏一曲《重归苏莲托》。我拉得几乎没有差错。父母让我到敞开的窗口去。一位平日很少出门的长者,正倚在我家汽车上,随着我的琴声梦一般美妙地低声吟唱。当我一曲终了,他乐得咧着嘴,大声说出来:“我记得还是我小时候在意大利唱过这支歌。太美了!真是太美!”
整个夏天,丹尼尔先生的课程越发难学了。现在,掌握一首曲子要花一周半的时间。我始终能听到我的小伙伴们在外面热火朝天地打曲棍球的声音。我也听到有人偶尔讽刺我:“喂——,你的奖金和奖杯在哪儿?”
然而,这种羞辱比起即将到来的冬季音乐会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将不得不在当地电影院舞台上表演独奏。我想一逃了之。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父亲在汽车里动了肝火。
“我不想演奏了。”我说。
“你必须演奏。”父亲回答。
“为什么?”我喊道,“难道就因为你小时候没学成小提琴?为什么我应该弹这个笨家伙,而你却不必拉你的琴?”
父亲把汽车停在路边,指着我说:“因为你能给人们带来欢乐,你能激发他们的心灵,这是我不愿让你丢弃的礼物。总有一天,你会有我从未有过的机会:为你的全家演奏美妙的音乐。你将来会懂得,现在为何要吃苦。”
我无言以对。我很少听父亲如此有感情地谈论事情,尤其是谈到手风琴。从那天起,无须父母督促,我就自动练琴了。
开音乐会的那天晚上,母亲戴上闪光的耳饰,化起妆来比以往都要美。父亲早早下班归来,穿上西装,戴上领带,抹上头油。他们提前一小时收拾停当,坐在起居室里情绪激动地聊天。我感受到了说不出的气氛。演奏这样一支曲子对他们来说竟是梦想的实现。
在剧院,当我意识到自己多么想让父母感到自豪时,紧张笼罩着我的全身。终于,轮到我出场了。我坐到舞台上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完美无瑕地奏完《今晚你是否孤独》。掌声爆发出来,当帷幕降下来时,掌声仍然不断。我头昏脑涨,庆幸自己的严峻考验结束了。
音乐会过后,父母来到后台。他们走路的样子——挺胸昂首、满面生光——使我知道他们十分高兴。母亲紧紧地拥抱了我。父亲用一只胳膊搂住我说:“你真不简单,非常成功。”然后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摇动。
后来,我接连获得了威廉手风琴学校的金奖、州立与国立的音乐会大奖。许多年过去了,这架手风琴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父亲常让我在家庭喜庆之时演奏。我的手风琴课停了,我上大学时,手风琴放在门厅壁橱里,与父亲的小提琴并排。
毕业后的一年,我进了哈佛大学任音乐教师,不久升为教授。这时我们搬到哈佛附近城镇的一间别墅住,51岁的父亲终于有了自己体面的家。搬家那天,我舍不得卖掉手风琴,就把它带到我自己的家,放在屋顶室里。它依然在那儿,但在我记忆中淡漠起来。一直到几年后的一天下午,我的两个孩子偶然发现了它。大儿子杰克以为它是个秘密宝物,小儿子马可以为它是藏在里面的幽灵。
我打开琴箱时,他们笑了,并说:“弹弹吧!弹弹吧!”我十分勉强地套上手风琴,弹了几首简单曲子。使我吃惊的是,我的技艺仍未减退。很快,孩子们转圈跳起舞来,还伴随着嬉笑,甚至我妻子玛莉,也笑着击掌打起拍子。我对他们的纵情欢悦,惊愕不已。
现在,我是全美国唯一的手风琴与小提琴博士生导师。我想起了父亲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有我不曾有过的机会。那时,你会理解的。”我终于懂得,刻苦练琴和为他人奉献意味着什么。父亲一直是对的:最珍贵的礼物是能触及人们心灵的东西。
在升任手风琴与小提琴博士生导师时,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终于懂得了他的话。我匆忙寻找适当的字眼儿,向他表达我花了将近30年才理解的这件珍贵的馈赠物。“不用谢。”他说话时,声音哽咽。
父亲始终没能学习用那把小提琴奏出甜美的声音,然而,他认为他永远不能为家人演奏的想法是错的。在那个美好的晚上,当我妻子和孩子们载歌载舞时,他们虽然听到的是我的演奏,但这实际是父亲遗传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