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跑了一趟医院,没几天就回来了。父亲说,那个地方,贵巴巴的,咱住不起。他批发了些青霉素,每天在家里输液。开始是村医给他扎,时间久了,村医推托着不愿来。父亲没办法,让我扎。我一咬牙,手哆嗦着,顺着他的血管扎了进去。第一针,扎深了,拔出来,重扎。第二针,扎透了,针尖从血管的旁边出来,血也跟着渗出来。我满头是汗,急得快哭了。父亲用药棉捂住针眼,没事,没事。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
父亲说,我这个病,有一万块钱就能治好,穷人没钱,只好拿命抗了。那时,家里为我上学为父亲看病已是债台高筑。一天,盐用光了,没钱买,只好白水煮菜吃了一顿饭。一家人强忍着往下咽,谁也没说话。但,泪都在心里。
我小的时候,父亲正年轻,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三村五里的人们,多请他去打家具或盖房。那时,父亲一天的工钱是两块钱,还有一盒烟。父亲不抽,一盒一盒地藏在柜里,留着过年时用。工钱也不急着要,人家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给。
我记得,过年时,父亲常常只买一挂鞭炮,200响的。我舍不得放,今天拆一个,明天拆两个。一次,我忍不住问父亲,为什么不多买点呢。父亲愤怒地看着我,那是钱啊,噼啪一响,就没了!
父亲要去后草地换粮,正好路过县城,快上初中的我央求父亲给我买一支钢笔。父亲点头,说行。终于盼到父亲回来,帮父亲卸了车,饮了牲口,喂上草料,我的心“咚咚咚”直跳,惴惴地问父亲,钢笔买回来没有。哪料,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哦,回来时,人家商店关门了。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正是因为这样省吃俭用,父亲才把我家的房从三间翻盖成五间。
乡里有一个姓李的书记,长得白白的,穿得很干净。那天他来我们村,一把拉住正在疯玩的我,对别人说,你看,这孩子的眼仁多黑啊,将来一定有出息。恰好父亲也在场。午饭时,父亲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对母亲说,李书记说了,咱小子将来会有出息!
我上高中了,一天晚上,村小学民办教师李老师要参加转正考试,问我一道数学题。我很轻松地解开了。他当时坐在炕上,惊讶得快傻掉了,然后,抓住父亲的手说,三叔,这孩子,你得好好供,将来是块材料啊。父亲激动得又是一宿未睡。
然而,前路苍茫,我是经过复读才考上大学的。父亲拉着我的手,这两年,你考不上,村里人风言风语的,我听了很不舒服。但我知道,你能行!这下,我就是死也放心了。
父亲是在将家里五间土坯房翻盖成砖瓦房的时候得病的。起地基时,父亲的痰中就带血丝。问村医,说无大碍。不久,父亲就不行了,虚弱得连路都走不了。一辈子没坐过火车的父亲,因为看病,坐了一回火车。
这次旅行,对他却是一次痛苦的梦魇。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呛人的烟味,让他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好像死了一次。
父亲临终,把账本拿出来,借了谁家多少钱,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我。末了,他说,这些钱,你一定要还了人家。咱人穷志不穷,说完,他把账本给了我,又极为深情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包含着失败、无奈、歉疚、无力回天以及难以言说的痛苦。
我知道这账本的背后有多少辛酸与悲苦。记得,父亲去世后,我向一个人借钱埋葬父亲,那人冷冷地说,借给你可以,可是,你拿什么还我?在他看来,一个穷人,是会永远穷下去的。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是的,苦难是人生的营养。只有在苦难中长大的人,无论前面的路有多长多艰险,他都会从容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