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相距不过3米远,他看不见茶色车玻璃后面的我,不知道他此生唯一的大哥正坐在车里看他。他的目光忧伤地越过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融在了霞光里。我急着赶赴约定的酒楼,接待一个工作检查组,没想到要按下玻璃和他打个招呼,叫他一声乳名,听他叫我一声哥,我就那样注视着他,绿灯亮了,脚踏上油门,远离了我的弟弟。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弟弟叫我哥了,每次他打电话来,总是我先抢着说我很忙我很忙,有事就快说,没事的话就别打电话。他也就三言两语说事,或者轻轻地哦一声,就挂了。不知道他是否想叫我一声哥,或者他已经叫了,忙于应酬的我在嘈杂的人声里没有听到。
弟弟比我小5岁,记得弟弟上学的第一天,站在教室外面不肯进教室,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极了,把一身新衣服哭得一塌糊涂。他的班主任拉他进教室,他咬伤了班主任的手,朝我奔跑的姿势义无反顾—冲出人群,摔了跤,书包落到一边,他看也不看,一头扑进我怀里呜咽着叫我:“哥—我不读书!”
那是秋天,落叶满地,我半蹲着抱住我的弟弟,他的头在我怀里拱,我用手擦他的眼泪和鼻涕,然后抹在我的衣服上。后来我找不到东西擦了,就捡树叶给他擦脸,在树叶的碎裂声里,我的眼泪和树叶的碎末纷纷掉落。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话,一个劲儿说不哭不哭,心揪得紧紧的。在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我才知道这个一直不叫我哥哥,叫我绰号让我讨厌的家伙会让我心痛,很白痴地答应他要和我念一个班的要求。那时,他刚上一年级,我上五年级。
我上中学后离家很远,周末才可以回家,家门口是一道缓坡,有一个岔路口。每到周末,弟弟都和那只白狗一起守在路口等我,他看见我,边跑边喊:“妈,哥回来了。”他和那只狗跑成了一前一后、一黑一白的两条线。他拒绝那些终日陪伴他的伙伴们的邀约时理由十分充足:“我哥回来了。我不和你们玩儿了。”
我那时身体不好,学校食堂饭菜很差,每个周末回家,母亲都要给我开小灶,弟弟不吃。我听见弟弟的喉咙里液体滑落的咕咕声,他的眼睛亮极了,像秋夜的星星,一闪闪,落进我的碗里。但他从不说想吃的话,更不会和我争。我假装吃不了,母亲才让他吃,他粉红的舌头舔完最后一粒米饭,骄傲地对母亲说,他吃过饭的碗比洗过的还干净。
弟弟有他的私藏,他拿出私藏的时间总在临睡之前,光着身子,爬到床底下翻弄半天,爬出来,手就躲在背后,小声说:“哥,有好东西,我留着等你的,猜猜是什么?”有时候是几个核桃,有时是几个水果,最高档的一次是瓶蜂蜜,确切地说是一只装过蜂蜜有少许残留的空瓶子。弟弟说有蜂蜜的时候声音就甜得滴出蜜来了。那天晚上,我们俩先是用筷子蘸蜂蜜,他舔一次,我舔一次,后来觉得舔不过瘾,就把瓶子敲碎了,小块的玻璃集中起来,我们俩小心地舔上面残留的蜂蜜,边舔边笑。
弟弟的不顺利从中学毕业就开始了,一心想到部队服役,身体方面的原因使他不能如愿,后来一直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磕磕绊绊一直到现在。我们的疏远随着童年的远去日渐明晰。他总在走投无路时才给我打电话,哥,能帮帮我吗?他的声音里充满无奈,有时候甚至是小心翼翼的讨好。我无力改变他的一切,对他的要求心生恼恨。他像小时候一样依赖我,而我,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半蹲下来,为他敞开怀抱,迎他入怀,给他依靠和承诺。或许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想叫我一声哥,只想让我为他擦去眼泪,鼓励他上路。就像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弟弟在我鼓励的目光里,一步一回头地走进了让他害怕的教室。
弟弟站在街边,像一块礁石,周围是流动的人海。我把车停在路边,想给人海里的弟弟打电话,号码按到一半,我的眼泪潸然而下。我合上手机,亲爱的弟弟啊,我突然想不起你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