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和妻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我在一个小县城当文化馆馆员,很清闲也很清贫。妻那时在县城当小学老师,交往时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出奇地恬静,而且极少见她有开怀的时候。第一回见面,我就发现她左手腕上戴了串小桃木的珠饰,配着她那身朴素的花布衬衫,十分和谐雅致。以后我俩继续约会,我看见她左腕上的饰串不断变化,有时是藤编手镯,有时又是珍珠串,还有的时候干脆系上一根丝线编织的手环。那些都不是什么价格昂贵的首饰,因此我以为不过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喜欢的时尚。
有个初夏,我和她一起逛街,不知怎么,她那手腕上的珠链意外断掉,这时,我才看见原来在她手腕脉搏处有一道细长的伤痕,浅浅地裸露着。大概她也察觉到我的好奇和注意,有些慌乱地用右手握住左手腕。那神气令旁边的我将已经冲到嘴边的疑问生生压回去,埋头用心地捡起那些散落的珠子,用丝线穿好还给她。她接过,眼神微微显得惊讶,好像我不刨根问底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其实我哪里不想问呢?但我清楚,有些话哪怕是关切也不可问,因为怕问到她内心不能触及的某个伤口。
之前我们的恋爱一直处于平淡如水的状态,可是发生过那件事后,她竟很主动地跟我讲:“我觉得你各方面不错,不如把彼此关系定了吧。”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不过欣喜之余,我也有点本能的疑惑,显然这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爱我,更多的原因是我那天的默然。
结婚前一个月,我被单位派到省城培训。我曾在省城读过四年师范,有不少要好的同学,我的到来使他们欢天喜地,接二连三地找各种理由聚会。记得在一次聚会畅谈间,听一个同学无意提及老家的旧事,说几年前有个年轻的女孩来省城念中专,爱上一个部级院校的男生。男生家境优越,家长自然不同意儿子和一个乡下女孩恋爱,于是想尽办法干预,最后男生的母亲以死相威胁,逼儿子出了国。这个结局之后,更出人意料的是那女孩竟然绝望地为恋人割了腕。说到结尾,讲述的同学说出了一个名字。我一听就怔了,因为那个名字竟然是我的未婚妻。“是你编的吧?现在哪里会有这种事?”我假装不信,可同学认真道:“是真的,她和我是同乡,当时还是我在县医院当医生的哥哥抢救的她。”我脑子里闪过未婚妻左手腕上浅浅的痕迹,怪不得她不说,原来是那么惨痛的记忆啊!
是夜,一向不善表达的我拨通了她学校的电话,吭哧了半天对她说:“我、我会一辈子好好待你,不让你伤心的。”她简单地“嗯”了一声,随后问:“你怎么没头没脑地讲这个?如果我不信这点,也不会同意和你结婚啊。”显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真意,而我也不知道该进一步说点什么。挂了电话,我在狭窄的电话亭里呆了一会儿,发狠地自语道:“记住了,你娶的是个被爱重伤过的女子,所以这辈子都不可以让她再疼一回。”
婚后我们过着最普通的日子,工作、家庭,而后又是孩子。我竭尽全力给她一个安稳的环境,努力工作,分担家务,甚至精心照料她乡下的父母。偶尔彼此也有过争吵,可每次开始不到五分钟,我就干干脆脆地投降。因为一见她委屈,眼圈红,我就心疼,就联想起那道被各种饰链掩饰的割痕——怎么还可以让曾经伤透心的她再为一点小事难过?于是忙不迭地认错赔罪,直到她转怒为喜。
在很多人眼里,我们绝对算得上恩爱夫妻。可恩爱背后,妻的左手腕上依旧变换着各种装饰物。作为一个男人,我可以不去介意她的过去,不介意她热烈的初恋,却不能不在乎她这样的遮掩。而且由于这样的遮掩,我内心又不觉会滋生些想法:她仅仅是不能或不敢面对那道伤痕,还是始终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另一些时候,我也会猜想她有过怎样一段初恋,又是怎样一个出色的男人会让她以死相报。
孩子五岁那年,妻有了个机会调到省城。最初我们都有些犹豫,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机会,她最终还是去了。来回四小时的长途车,我们自然不能频繁往来,共度周末。渐渐地,一些议论开始在我周围出现,大致就是我们的差异日益拉开之类。
“五一”长假,妻带女儿回来和我团聚,恰巧姐姐也来家里。姐姐在县机关工作,不时去省城出差,道听途说的消息很多。寒暄之后,姐姐借机拉我到阳台,揭秘似的告诉我妻的那段染了血痕的初恋,我忙替她辩解道:“我早知道那事。”姐姐说:“知道还大大咧咧地放她一个人去那么远?据说她当年的男友就是省城人,假如再有机会碰了面怎么办?”我顿了顿,老实地讲:“我想得没有那么多、那么远,我认为只要缘分在一天,就去好好爱她一天。”
夜晚入睡,身边的妻幽幽地告诉我说:“今天你和姐姐在阳台上讲的话,全传到厨房了。”厨房的窗户挨着阳台,做饭的妻肯定听了个真切。我翻身一骨碌坐起来,安慰道:“姐姐那人嘴碎,你别往心里去。”妻幽幽地反问:“你呢?你往心里去吗?”我笑道:“要往心里去,当初就不会和你结婚。”面对妻的愕然,我说出了多年前早已听说的一切。
妻默默地听罢,轻轻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想想,照直答道:“爱呗。”妻不信地继续问:“就这么简单?”其实怎么会简单呢?一个男人做到这些,内心要经历很多焦虑、挣扎和无奈的期待,而所有的感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想过这些,我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一样,生生压下所有要脱口而出的话,只是笃定地告诉她:“是啊,就这么简单——因为爱,所以不舍得让你伤心。”
妻良久都没有说话,定定地望着我。随后她走到梳妆台边,拿出那只专门用来装各式饰链的盒子,再褪下手腕上的珍珠串放进去。她转过身时,我立即就看见一个笑容洋溢的女人——只有真正放下从前的女人,才会笑得如此灿烂。
整整六年,旧爱的痕迹终于被我抚平。
(胡丽丽摘自《人生与伴侣》2005年第11期,邹晓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