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出生，让你和你的妻大吵了一架。因为你的妻不肯给她哺乳，说是为了保持身材。于是你带着小小的可怜的她，赌气与妻分房而居。

　　自此你没睡过一个好觉。她一夜要吃奶几次，拉撒几次，哭闹几次。那些夜里，你反复起床，被子没有捂热过。你的风湿在那些寒冷的冬夜复发了，腿疼得走路都打踉跄。你没叫妻帮手，你觉得一个连奶都不肯给孩子吃的狠心女人，不可能有足够的细心来照顾好她。

　　那时你是毕业班的班主任，备不完的课批不完的作业，连睡会儿午觉的时间都没有。长期的疲惫，终究让你出了差错。有一天夜里你迷迷糊糊，误把婴儿爽身粉当牛奶冲了。小小的她虽然只喝了一口，却还是拉了一个星期的肚子，险些脱水。那一个星期，你不知扇了自己多少耳光。你甚至想，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没勇气活了。这件事成为你一辈子的愧疚，每想起一次，就自责一次。

　　你瘦，但那个冬天，你身上却总是穿得鼓鼓的,去上课时老师们都笑你像个孕妇。有一天你的 “孕妇装”露馅了。你擦黑板时一踮脚，一块厚厚的尿布变戏法似地从你身上掉了出来。当时还有教导处的老师们在教室旁听，全场轰然大笑，你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别人只当你是把尿布当小背心穿着取暖了，只有你自己知道，她的每一块尿布都是你贴着肌肤用身体焐干的。你没有钱买电暖器，没时间烤炉子，但你绝不会让她受一点儿湿冷。

　　2

　　你的妻和你商量离开小镇一起去北京发展，把她寄养在乡下亲戚家。可你放心不下她，你知道乡下的清苦。你的妻就一人去了。后来你的妻留在了北京，不久你们离婚了。你什么都不争，只是要了她的抚养权。然后，你和她相依为命。你多年没有添一件新衣服，但她在学校里，衣服和书包总是最光鲜的。

　　她一直瘦得像根小豆芽菜，你把这归咎于自己的失职。每天早晨，你跑好远给她买新鲜的牛奶和面包。你正当壮年，食欲那么旺盛，身体那么饥饿，你却从不舍得吃一顿早餐。而她，当然不会知道你一路上与面包香气抗拒的痛苦，她当着你面拎好了往教室走，当着你面咬一口，然后等你看不见她了，甩手就扔到了垃圾桶。她的这个小秘密你一直不知道，你的胃病也就这样慢慢形成了。

　　她总是生病，三天两头打针吃药。你的工资全给了医院和诊所，她的病假也让她拉下不少功课。听她咳嗽得像拉风箱一样，看她烧得红红的脸，你心疼得无以伦比，恨不能以身替代她。晚上，你站到了她房里，站在她小小的单人床前看她睡，你太疲惫，坐着也怕自己会睡熟过去。你的思想很迂腐，她不过12岁，你就觉得自己不方便和她同睡了。

　　踢被子有你随时盖，她生病自然就少了。而你，也把站着打盹的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

　　3

　　除了毕业班，你其它年级的什么副课都带，可是这样钱仍然不够用。因为她上高中了，是最好的一所学校，费用比其它学校都要高。

　　你戴上大墨镜和假胡须，在休息时间偷偷摸摸去偏僻的街角做算命先生。你脸上火辣辣的，但没有人看得见。你太老实了，不懂得忽悠别人，不好的面相也敢照实说。于是你常常遭骂，常常被踢摊子，有一次还被地痞流氓打断了你的鼻梁骨。你最怕的是城管，你宁愿挨打，也不愿意罚款。他们一来你就拼了命仓皇奔逃，而你老得那么快，你的身躯已开始佝偻，腿脚不像年轻时那么灵便，你的脚碰着了手里的木箱子，摔了个四仰八叉。你趴在地上，假胡子掉了，墨镜碎了，眼睛上空剩个大镜框。你听见来往的路人在笑，说你像小丑。

　　这样的委屈和耻辱，怎能不让你难过？你一生桃李满天下，你一生得到的都是尊敬与爱戴，你本是清风傲骨的人啊。你真想放弃了，但晚上在昏黄的灯下数着那些小钞时，你全身又有了力量。然而，她回家拿钱时嘟哝了一句，人比人气死人，人家的老爸都那么有钱，你怎么就这么穷呢？你身上好容易聚齐的那股力量在一瞬间重新被抽空了。最后，你骂自己畏首畏尾不像个父亲和男人。怎么能和一个孩子计较呢？你不多挣点儿钱，她上学怎么办呢？

　　不久她的学校要开家长会。你刻意穿戴得整整齐齐，把早生的几缕华发也染黑了。等你收拾停当，她却轻飘飘地说，别人的父母都是开私家车去的，你却要骑自行车，丢人死了。你干脆别去了，以后永远都不要去了。她的话像一记耳光痛打在你脸上，你就真的没有去，也永远都没去，你真的像做了丢人事儿一样低着头回家了。只是路上，你忍了半天终究没忍住，一个男人的眼泪洒在了胸襟。

　　回到家，翻着她小时候的照片，你绝望的心开始慢慢释然了。你想，她说的也是实话啊，那学校里的确大多是权贵子女啊。越想竟然越疼她，觉得她生气是应该的，自己没钱没势让她受苦了。为了平息你的愧疚，你向同事借了几百元，立刻去鞋店给她买下了她一直想要的，那双昂贵的耐克鞋。

　　 4

　　她大四时去浙江实习，车票都买好了才和你说。

　　她总是这样的，做事从不和你商量，也几乎不给你打电话。你家里没电话，她必须打到学校办公室让人叫你，她嫌麻烦。所以她在省城这几年，你对她的生活学习知之甚少。

　　这下，你慌了。她天生路痴，长这么大也没出过远门。你问她能不能不跑这么远，她却说她不怕。她不怕可是你怕啊。你知道拗不过她，只有求她等着你。那时天近黄昏又下着大雨，你用最快的速度一路转车，心急如焚。等你像落汤鸡一样辗转到达时，她早已经上车走了。你眼一黑，一屁股跌在黑夜的雨水地上，感觉天都塌了。那一夜，你淋了整夜的雨，仍然不能让你那颗焦灼的心冷静下来。

　　你按老师提供的地址写信给她，她却一直没有回音。她就这样悄无痕迹了。你简直要疯掉，一天像过一年，整夜整夜失眠。不到一个月，你头上的发全白了。

　　有一天你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一开口提到了她的名字。终于有她消息了！可是还未等你笑出来，你就哭了。是浙江一家医院打来的，问你是不是她的父亲，说她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要你速打钱过去。你努力没让自己晕过去，在半小时内就把钱凑齐打进卡给了对方。这些钱，是你向人磕着头借的。她生命垂危，你哪还顾得了男儿膝下有没有黄金？你正收拾行李准备赶赴浙江时，电话又来了。这次是她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健康又宏亮。你这才明白她把电话本丢了，你被人骗了。她在那头忿忿地说，亏你还是老师呢，这点儿辨别意识都没有！

　　你却出了一口长气笑了。她的责怪声在你听来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你不心疼那笔钱，也不怪她这么久忘了和你联系。她好好的，她平安无事，这份喜悦已让你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5

　　你穿着她给你买的羽绒服，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地看，满心欢喜。

　　不过是一件羽绒服，现在她一月的工资足以买十件，你却嗔她乱花钱，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年，一直是你在付出她在索取，你觉得那才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换作她对你好，你便手足无措，便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了。

　　你说，呀，原来羽绒服穿在身上是这么暖和这么轻呀，轻得真像羽毛一样呢。你的驼背和鼓鼓囊囊的羽绒裹在一起，样子可笑又难看。但你夸自己，好看，真好看。

　　她眨着眼睛说去倒茶，走进洗手间，眼泪便流了下来。

　　那天她搀你去医院看病，护士给你打点滴时，你竟然本能地缩了缩手，眼里有孩子般的紧张。她这才想起，你一辈子都没有打过点滴。你说是你身体好，可是体检的结果却证明，你的身体已像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各个部位的零件都受损不太中用了，你的慢性病，原来有那么多。她当场就哭了出来，她不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在病痛中挺过来的。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才真正地长大了。

　　可是，老态龙钟的你，还能给她多少时间来报答呢？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落地的玻璃，一片一片地碎了。

　　现在，趁你安睡的时刻，她在黑夜里写下了这些字。你知道吗？每一件往事，都让她写得泪流满面。如果你看到，请你明白她的感恩，也请接受她的约定——下辈子，请允许她在原地等你，请你和她互换角色，让她做伟大的爸爸，你做自私的女儿，让她好好疼你爱你一回。

　　你，能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