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节的时候，我从山东坐火车赶回陕西老家去。大姐和两个哥哥知道了，纷纷向单位请了假，去车站接我。我在火车上发短信给他们，说自己也是结了婚的人了，还能迷了路吗？大姐发过来一个笑脸，说，长姐如母，即便小妹生了孩子，在大姐这里还不是一个爱耍臭脾气的小小孩儿？大哥照例是极严肃地公事公办的一句：说定不改了。二哥最可气，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挖苦我，怎么，有老公靠着，就不把当哥的放在眼里了？那你小心回来吃我一拳，我现在皮厚了，不怕你藏污纳垢的尖指甲了！下车后隔着老远，便看见他们奋力地向我招手。二哥还高举着一个自制的小标语，上面写着：热烈欢迎辣妹子回娘家过中秋。看那得意小样，就差拿个大喇叭在人群里高喊我的大名了。我跑过去一拳打在二哥的左肩上，他也不示弱，掐我几下，算是给我问好。大姐“呵呵”笑着过来劝，你们两个还是留着点儿劲回家去闹吧，这样也好让父母去公平地判一判孰是孰非。回头看大哥，早已招了辆出租车，坐到前面去等我们上车了。只好朝二哥吐吐舌头，靠着大姐坐下来，又撒娇似地把脑袋向她肩头上一倚，把眼微微一闭，再也不肯挪动半寸。

　　（二）

　　回家后6个人像往昔一样，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吃了顿热热闹闹的饭后，哥哥姐姐们便又忙着去上班。我一个人陪着爸妈闲聊。觉得有些寂寞。母亲说，你不常回来，这两天就去你哥姐家坐坐，他们每次来都问你呢。尤其是你大哥，总埋怨自己没有能耐，不能把你和阿坤（我老公）从山东调回来；又说早知道你跑这么远，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和阿坤恋爱结婚。我听了哑然失笑，我和阿坤过得很好啊，用不着他帮忙调动的。母亲摇摇头，叹口气，道，你还这么记恨你大哥。我默默地走出门去，在平房的楼梯口上坐下来。看着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天边血一样红红的一大片，有谁家的小孩子在干嚎着大哭，自己的眼泪，竟是也随着这哭声倏地滑落下来。

　　我12岁那年，大哥落榜。回家后阴着脸，恶狠狠地一个劲儿干活儿。我那时嘴很刻薄，见他对谁都恶言恶语地没有好脾气，便讽刺他，说你自己脑子笨没考上大学，怨别人干什么！这样一句，大约是说到了他的痛处，他咆哮着冲到我面前，大叫，你再给我说一遍！我天生的倔脾气，昂头盯着眼睛喷火的大哥又是很响亮的一句，你脑子笨没考上大学，你不如别人！和父亲一样暴躁的大哥，发疯般地揪住我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从平房上把我往楼梯下拖。我拼命地挣扎，却是越挣扎被大哥拖得越快。我终于惊恐地哭叫起来，闻讯赶来的父母看见这一幕，几乎是目瞪口呆。我的鞋被拖丢了，因为过分的恐惧，鼻子呼地一下子流出血来，可大哥依然疯了似地把我往门外拖。是父亲清醒过来，赶上来“啪”地打他一巴掌，大哥这才松了手，蹲下身去狼一样哭出来。

　　平生所挨过的最厉害的一次打，不是来自于父亲，而是长我7岁的大哥。这样的伤害，我记了许多年。亦记得大哥从没有因此向我道过歉，哪怕他看到我坐在楼梯口上发呆，知道我又想起那样痛苦的一幕，依然是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不与我多说半个字。

　　（三）

　　终究在家里憋不住，跑到相邻的镇上去找大姐。到的时候，大姐和姐夫都还没有下班，不想让他们为我费心，便一个人坐在门口台阶上等。大姐家住的依旧是旧楼房，想到这一点，便很惭愧。为了我们这个家，大姐付出了太多。结婚的时候，因为家里的房子在暴雨中倒塌，她毅然推迟了婚期；又把结婚的钱拿来帮家里建新房，直到新房建好了，我也考上了大学，她才简简单单地举办了婚礼。我和两个哥哥都曾发誓说，将来生活好了，一定要报答大姐。

　　可是等我们一个个过得都比大姐好了，却并没有怎样拿了实际行动回报大姐。而大姐，亦总是微笑着说，她过得很幸福，真的什么也不缺。晚上与大姐挤在一个床上，看窗外的一轮满月，渐渐从云层里升起来，将清亮如水的月光，洒满小小的卧室，黯淡的屋子，瞬间变得柔和、温润又光洁。

　　躺在这样澄澈的月光里，看着已有一道道皱纹的姐姐，慢慢想起我们兄妹间的许多事。我说，姐姐，除了父母没有人比你更好了。姐姐轻抚着我的头发，说，你大哥好强又上进；二哥善交际，脑子也聪明；你呢，懂得体贴父母，很孝顺。你们3个都是大姐的好弟妹，都有比大姐优秀的地方，看见你们好好地生活，还有成绩，我和父母，比你们自己都高兴呢。我说，可是大哥脾气太坏，二哥又痞，我则执拗不肯让步，哪有姐姐这样让每个人都喜欢？姐姐微笑着说，你还在记着大哥的不好么？其实那年你说的话也太让他伤心，否则他怎么会失去理智？我退学打工供他读书，也给了他不小的压力，让他太急于给我回报；亦想给你和二哥树一个榜样，带着你们往好的路上走。这样好的大哥，你还不肯原谅么？我把头蒙到被子里去，没有吱声。却是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正被一种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融化掉了。

　　（四）

　　中秋节的晚上，小小的院子因了哥姐家的几个孩子，变得愈加地热闹和拥挤。我边吃着香甜的月饼，边给还在加班的老公发短信。我说老公你知道吗，在月亮底下吃月饼，可以吃出甜蜜又幸福的往事来呢。二哥蹑手蹑脚地从背后过来，“唰”地一下子将我的手机夺过去，高高举着道，快说说吃出什么幸福旧事来了，不说就别想给老公安心发短信！我“哇哇”乱叫着上去抢，无奈个子矮，上蹿下跳地怎么也够不着。满院子的人看见我这狼狈样，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是大姐为我解围，说，还不是小时候你们两个为蛋糕打得难舍难分，左邻右舍都来劝架的旧事么。二哥红着脸，在哄笑声里急急地辩解道，才不是呢，好歹我也大她两岁，哪次不是很有风度地让她一马？可惜这做小妹的不识好人心，从来都近大哥大姐远我这二哥也！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无意中看到不苟言笑的大哥，竟是也眯眼看着我，微微地笑。那样温厚又良善的神情，像看一个长大了的孩子。我羞涩地移开视线，拿一个咧着大嘴含香吐玉的石榴，对大哥的小女儿甜甜拍手道，甜甜，过来姑姑给你剥石榴吃……

　　（五）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我给哥哥姐姐们挨个发短信，说，有你们这么好的哥姐在，我这远嫁的小妹，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父母，在他乡安静地思念你们每一个人。亦可以不用担心想回家的时候，没人给我公主一样隆重的待遇，细心地体贴呵护着。大姐回复说，那还用说吗，父母是我们四个人的父母，小妹则是我们所有人的小妹；再远的距离，我们依然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妹。二哥发过一通炮弹来，说你敢在山东把爹妈给忘了，小心我的九阴白骨爪，从陕西伸到山东去，将你的幸福生活搅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没等得及与二哥唇枪舌战斗下去，大哥的短信亦不急不慢地发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只有一行字，用钱的时候，给大哥说一声。我的泪，“哗”一下涌出来。这样一个严厉如父的大哥，他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温柔的话。即便是读大学的时候，他每个月给我生活费，也是硬硬地放在我的手里，不说半个字。而今，我远离了家乡，他所能给我的，依然是这样切实、温暖又沉默的关爱。而我，曾经用力记住的，却是那些尘埃一样，不值一提的过往……

　　是的，再远的距离，我们依然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割断我们紧紧相连的心，亦没有人，比我们更爱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