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三,心绪彷徨的我,成绩直线下滑,由前几名一下子落到了二三十名。我的异常惊动了四十里开外忙于劳作的父亲,可以想见,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何等的震惊。他一定是扔掉锄头,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掸掉身上的灰尘、抹一把脸上的汗渍、理一理拉碴的胡子,就骑上那辆大金鹿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来了。
我心里还没来得及盘算好怎样回家向父母交代,父亲已经站到了教室的门口,满脸的疲惫与苍老。父亲的震怒里夹着悲伤,如一棵干涸的庄稼。我霜打茄子般,在父亲面前溃不成军。
父亲没有跟我说几句话,问明了班主任的住处,让我卸下车架子上的一箱苹果,跟他一起到班主任家。知道来意的班主任邀请我们进屋,但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那箱苹果。苹果是自己家果园里的,每一个都经过父亲亲手挑选,红彤彤金灿灿,而父亲的脸也如同那一个个红苹果一样,谦卑得满脸通红。
中午,父亲在学校近处的一家颇上档次的饭店叫了一桌饭菜,饭店的名字叫“人民饭店”,带着平易近人的气息。我现在推想,这可能是父亲在老家以外的地方第一次请客,也是唯一的一次。不为别的,只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因为即使家里光景好的时候,父亲也是没舍得自己抽一根卷烟、喝一瓶好酒,他平时抽的烟是集上零卖的烟丝,喝的酒是散装的地瓜烧。
酒席上不善言辞的父亲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话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无非是感谢老师的教导;酒也是实心酒,让老师严加管教,能让我这根木头砍出根好橛子,能够光耀门楣。
父亲喝醉酒的时候很多,寒冬腊月里,迎来送往,有时沾酒就醉。但那次喝了不少酒的父亲却没有醉,没有在儿子面前失态,该说的话说了,能尽的力也尽了。用父亲的话说,我现在就像推车子上坡,已经到了半山腰,松了劲,只能连人带车滚下坡;如果一鼓作气,冲上去,后面就只有享福的事了,是一览无遗、一片坦途了。享福的是我自己,谁也抢不过去。多少年来,回想一下,自己真的就是一头拉车上坡的毛驴子,不知天高地厚,到了半山腰,忽然泄了气,心怠了,意懒了,任着劲往下滑。是父亲用肩膀扛住了下滑的我,硬是把我连人带车推上了坡,自己却留在了原地。
父亲留给我的印象,记忆里似乎永远是那个卷起裤脚,汗涔涔、急匆匆赶路的憨笑的样子。有时我想,我与父亲的关系,其实很像父亲与他操持了一辈子的一块地的关系。只不过,我这块地是一块荆棘遍布的蛮荒生僻地。父亲一锹一锹地把我翻遍、整平、划上垄、撒下种子,然后施肥、浇透水,只等着丰收在望,自己却在一个鸟声如洗的清晨或是艾草清凉的黄昏悄然而去,一去就没再回来。
一地的庄稼,一生的落寞,无尽的悲伤。月光升起,月华洒满了庄稼的叶子,露水沾满草丛,那不应只是清露,更应该是庄稼从心里流出的温热的泪。